史一氓顺着大路一路疾奔,回到客栈将自己的东西包在随身的包裹里斜挎在后肩,结清了房钱便顺着西湖边一路向西走去。
此时正是旭日东升,天高云淡,鼓楼顶部的硫金碧瓦发出明闪闪的白光,史一氓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眼神痴痴地望着远处凤凰山山顶,山顶沐浴着阳光,隐隐透着飘渺的薄雾。
史一氓猜想王梦烟或许已经跟着静一师太踏上了西去之路,他不知道此次一别,还要等到多久才能再次见到王梦烟,不禁黯然神伤,足足在西湖边停留了大半个时辰,这才一狠心沿着西湖边向西飞奔而去。
过了**塔,翻过虎跑山,从六合塔底穿过,直上钱塘江大桥,此时钱塘江波光潋滟,平和温顺,作为水路交通枢纽,江面上帆影幢幢,过往船只荡荡悠悠,或急或缓,穿梭不停,一片忙碌,史一氓不由放慢脚步,也不急于赶路。
临近中午,史一氓刚好经过天目镇,一路疾行,心浮气躁,顿觉饥渴难耐,放慢脚步,穿过天目镇低矮的门楼走进镇去。
天目镇建于唐朝,离杭州近三百里,因背倚天目山得名,是徽杭古道的重要梳纽,镇内南面是一片民居,高低错落,依山而建,皆是白墙黑瓦,雕廊飞檐。
天目镇北面是一片空地,此时人头攒动,地上到处堆放着布品丝绸、服装鞋帽、盐巴瓷器,靠近城门处是一个牲畜交易市场,一个个子矮小,头发凌乱,一脸皱纹,神色萎靡的五十左右岁的汉子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手中牵着一匹瘦骨嶙峋,腿高颈长的红综色的马,马的鬃毛参差下垂,脊骨突出,马头上插着一根稻草,显是待价而沽。
史一氓是豪爽热肠之人,见那人没精打彩,那马又显然是几天没吃草料,顿生侠义之心,不顾自己饥渴难耐,快步走到那汉子面前,双手一揖道:“请问这马是要卖吗?”
那汉子缓慢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史一氓,又眯起眼睛,似是没有丝毫气力,有气无力地说到:“当然是卖啦,你没见脑门上有草吗?还问。”
史一氓觉得这个汉子的脾气有些奇怪,说话这么难缠不讲理,但他有心扶贫济困,也就不放在心上,继续说到:“请问这匹马卖多少银子?”
那汉子索性眼睛也不睁依旧有气无力地说到:“这是一匹好马,只是跟着我吃不好,又长途跋涉,你给三十两银子吧。”
史一氓幼年随爹爹史云鹤去过马市,相马技术略知一二,当下仔细看了看马的嚼口和四蹄,又用手抓了抓马鬃,绕着马走了一圈,见马没有伤残,拍了拍双手说到:“的确是一匹好马,我要了。”说罢解下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五十两的元宝递给那个汉子,那汉子接过元宝,把马缰往史一氓的怀里一甩,说了一句“我可没零钱找你”转身突然向街里急奔而去。
史一氓笑了笑当下也不去计较,牵着马顺着大街往镇里走。天目镇不大,只有一条长街穿镇而过,沿街却排布了二十余家客栈和饭庄,史一氓找了一家大门脸的饭庄牵马而入,小二过来接过马缰,史一氓说到:“给我的马喂上好的草料,我连饭钱一起给你。”说完径直走进饭庄大厅。
正当饭口,饭庄里已经坐了几桌客人,史一氓扫了一眼,见都是商贾装扮,不是细皮嫩肉,就是脑满肠肥,显然都不是练家子,当下也没细瞧就坐在了临街的窗边,要了一斤熟牛肉,一斤女儿红慢慢吃了起来。
一个时辰以后,史一氓酒足饭饱,估计那匹马也已吃饱,喊过店小二将饭钱及草料钱一并结清,去马厩里牵出那匹瘦马出了饭庄,见马肚浑圆,不忍就骑,于是牵着马走出天目镇。
又行了三里多地,史一氓用手捋着马鬃说到:“走了这么久了,你消化得也差不多了,对不住了,你也该运动运动了。”那马嘶溜溜地叫了一声,四蹄微蹲,史一氓一纵身跃上马背,那马挺胸拔背站直了身子,不等史一氓催促便扬起四蹄向前飞奔。
史一氓没想到这匹瘦马跑起来这么快,但觉耳边呼呼风响,那马犹似蹄不沾地,马尾橫飞,顿时夹紧双腿,那马以为主人催促,更加翻蹄亮掌,风驰电掣一般顺着徽杭古道一路飞奔。
不知不觉斜阳西沉,树影瘦长,天色已经暗淡,史一氓刚好来到清风镇,清风镇位于黃山脚下,被两座山峰夹在中间,南北纵宽不过五里,一道小河穿镇而过,小河南岸一条土道直穿过清风镇,通向东西两侧的山口,河的两岸零散地分布着上百座房屋,由于尚处江南地界,所有房屋依旧是白墙黑瓦,雕廊飞檐,中间夹杂着几座高大的楼房,张灯结彩,雕梁画栋,一看就是富庶或官宦人家。
史一氓勒住马头,翻身下马,牵着马缰沿着土路慢慢走进清风镇,见路边一个大门脸,高大的飞檐门楼上挂着四盏红色羊皮灯笼,亮着灯火,上面分别写着“清”“风”“客”“栈”四个大字,灯笼下方是两扇黑漆木门虚掩着,史一氓推门走进客栈,只见客栈分前后两院,中间被一个连脊五开式的房子隔开,前院只有一丈宽,两边分别是马厩,里面拴着几匹膘肥体壮的好马。
一个伙计急忙迎了出来问到:“客官是要住店还是打尖?”
史一氓把马缰递给伙计随口问到:“何谓打尖?”
店伙计嘿嘿一乐道:“客官有所不知啦,最近我们店里总有人到这里讨一杯水喝的,或给坐骑补充点养料,然后就继续上路的,我们管这类人叫打尖,不知这位爷是哪种?”
史一氓笑道:“我住店,去买些上好的饲料喂我的马,草料钱和店钱一并结清。”
店伙计答应一声,把马牵进马厩,折身回来领着史一氓走进中厅。史一氓仔细打量了一眼,见中厅的左侧有两间房,前面一间是柜台,后面一间却是茶水间,右侧的三间房被一个雕花隔断隔开,里面是两道通铺,凌乱地摆放着衣物,显然是伙计、更夫和勤杂人等住的地方,史一氓说到:“有上好的房间给我开一间。”
店伙计立即笑着说到:“这位爷来得当真巧极了,刚好剩一间上房耶,如果您不嫌弃,将就着住一夜噢。”
史一氓道:“不忙,我来问你,一般来你们店的客人都是什么人?”
店伙计也没多想,一边寻找客房钥匙一边说到:“也不知道最近啥子原因,哎哟,天天客人不断哟,弄得我们连坐一会儿都没时间的,三教九流,官爷、镖师、商人、跑江湖的,还有军爷,当真是让人琢磨不透的。”
史一氓低声问到:“今晚住在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客人?”
店伙计也压底声音说到:“这我可不能说,客人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走吧,还是我领你看房去吧。”说着话,拎着钥匙串走出中厅,走进后院,史一氓急忙跟了出去,定目细瞧,后院有五个前院大,宽阔敞亮,东西两侧各是一排两层小楼,靠近山根橫着一座三层楼房,楼上楼下共有二十间客房,此时除了三楼最左手的一间房外,其余的房间均已亮起了烛光。
店伙计领着史一氓从侧楼梯上到三楼,“啪嗒”一声打开那间黑着灯的房间的门锁,率先走进去,从兜里取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着火点亮桌上的蜡烛,扭头问到:“这位爷,您看还满意吗?”
史一氓仔细打量这个房间,房间的布置略显简陋,靠北窗是一个大木床,床头处叠着一床崭新的被褥,床边靠近隔断摆放着一个方桌,桌旁摆放着衣架,一道木制镂空隔断橫在地中间,将房间分成内外两小间,外间靠窗位置摆着两把椅子一个茶几,上面放着一套搪瓷茶具,山墙上挂着四幅仕女图挂轴,墙壁白净,地板清洁,史一氓道:“很好,就这间了,明天付房钱。”
店伙计道:“不劳吩咐,这是规矩,爷请休息好,有什么需要请到柜上喊我。”
史一氓点了点头没说话,见店伙计退出房间,走过去轻轻把房门关上锁好,一头躺在床上。由于时间尚早,史一氓睡意不浓,寂寞无聊之际,自然又想到王梦烟,近月余的朝夕相处,王梦烟已经在他心里打下了烙印,他不知道王梦烟为什么突然离他而去,这让他顿生烦恼,更加无心睡眠,翻来覆去直到月上中天。
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清晰和瘆人,史一氓急忙来到窗边,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透过中厅的大门,只见店伙计骂骂咧咧地一边往身上披衣服一边说到:“谁呀?大半夜的砸什么门?赶着挺尸呀。”说着话,店门打开。
五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闯了进来,灯光下腰间大斧锃明瓦亮,不是五夷客是谁?店伙计以为来了劫匪,顿时吓得闭上了嘴巴,哆哆索索问到:“你们…你们找谁?”史一氓也是微感惊讶,只听老大陶文章大声说到:“赶了一天的路,快给我们开五间上等客房,要快,爷明天还得赶路。”
店伙计显然被五夷客的架式给吓住了,声音颤抖着说到:“五位爷,上等房没有啦,普通客房倒是还有几间的,要不要将就一晚?”五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陶文章道:“好吧,你这就带我们过去。”
店伙计毕恭毕敬地领着五夷客去了东厢房,接着传出几下关门声,客栈里又寂静如初。
史一氓心里奇怪,五夷客怎么会到了这里?看情形显然是急着赶路,他们这是要去哪?这样一想,心里便不再纠缠王梦烟,悄悄起身出门,轻轻纵上屋,猫身顺着屋脊来到五夷客的屋顶,身体伏在后檐侧耳细听。
此时,五个人正悄悄聚在陶文章的房间里,只听陶文章低声说到:“大帅捎来信,说他已派人秘密北上,正在召集人马准备在江西拦住南下清兵,给我们也分派了差事,明天还要赶几百里地,都回屋睡觉,明天路上我和你们细说。”另外四人立即站起回到自己的房间,史一氓又听了一会儿,见鼾声四起,遂轻轻返回房间,反复猜想吴三桂会安排五夷客做什么差事,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觉东方破晓,雄鸡高鸣,窗外已现晨光,史一氓翻身起床,洗漱完毕,用衣服把刀一包放进包裹里扎好,斜挎在后背到柜上结了房钱和草料钱,牵马走出客栈大门。
突然身后一个姑娘的声音传了过来,清脆悦耳,似曾相识,“店伙计,昨晚什么人在这大吵大叫的,害得人家一夜没睡好。”
店伙计急忙摆手阻止,一脸恐惧地说到:“啊哟,姑娘,那五个爷还没起呢,你小点声,让他们听到了不得了的。”
那位姑娘扭身看了一眼东厢房,脸露不屑之色,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转身来到前院,从马厩中牵出一匹枣红长鬃大马,来到门外翻身上马,一提马缰,双腿一夹,那匹马吃痛猛地向前一窜,一人一马沿着土道一路向西急驰出山口,远远传来“咯啦咯啦”的马蹄声。
就在那位姑娘翻身上马的空当,史一氓眼光一瞥,认出这位姑娘竟然是和南疆孤狼陈嵩在一起的陈香兰,那天在运河的船上,她就是这样一身打扮,丝毫没有改妆,史一氓不知道为什么陈香兰何以敢以真面目示人,难道她就不怕官府当差的抓她?
史一氓抬腿刚要上马,这时从客栈里又突然飞奔出来一个青年,二十出头,头顶发髻上包着一块蓝绸,头发有些凌乱,后脖颈处披着几绺长发,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相貌英俊,只是嘴稍显大了一些,只见他甩给店伙计一块碎银,飞跃到马厩牵出一匹白色高头大马,出得客栈大门,蹿上马背,轻轻飘飘地坐上马鞍,双腿一夹,右手一带马缰,白马风驰电掣般向西飞奔。
店伙计拿着找回的银子追出客栈,见青年已经走远,低头嘟囔着,“啊哟,连找的银子都不要了,这两人真是好奇怪哟,前后脚住店,又前后脚离店,一晚上却一句话不说,当真让人琢磨不透。”
史一氓拉住店伙计的胳膊问到:“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呀?”
店伙计双手一摊,说到:“我怎么知道是谁哟?昨天晚上来的,今天早上走的,不过,显然和前面那位姑娘是认识的。”
史一氓道:“他们认识?”
店伙计道:“是呀,来的时候前后脚,走的时候又是前后脚,而且是一个方向,不认识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