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鸭蛋?煮鸭蛋不能吃吗?还要鸡蛋啊……”
“要用酒和猪油,猪肉……仲匡兄,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我相信啊。就是……好费料……”
“……我没生气,你做……你不要管我啊……我看着呢……”
及至管佐处理了临时起意要做的咸鸭蛋,打了鸡蛋弄了面糊,切了些小葱鼓捣在一起,将就着烧了类似平底锅但内壁更高的平底刁斗,将一坨猪油化开倒入鸡蛋面糊中,和好了面粉的小姑娘抱腿坐在柴堆上,已经一声不吭了,只有在管佐回头时,才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管佐又哭笑不得地打了几下鸡蛋面糊。
咸鸭蛋这年月还没有,他也不记得做法了,于是按照两种方式处理了鸭蛋。一种就是直接裹盐放入瓮中密封,准备搁置个十天半个月的,记得到时候烧熟就能吃了。另一种就是在热水中加到盐溶解不了为止,等水凉了之后加点酒,再放入鸭蛋腌制个十天半个月。
这年月的酒其实有烈酒,叫醖酒,经过反复酿制,度数很高,平日基本是冷饮,不过价格昂贵,寻常百姓家里基本没有。东汉人都好酒,乐授也常喝,但家里自然也没有这种高级别的酒,未免第二种腌制方式中酒精含量出错,又或者是他记错配方,所以都只是试验了一个鸭蛋。
但乐燕在外人面前大方,在自己人面前却也露了抠门的本性,这时明显是肉疼他耗费了这么多的材料,又顾忌到他的心情,所以有苦也不说。
管佐其实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家里穷苦,举世也大多支持忍受清贫,于是打小就养成了节约的良好品质,但有时候这种品质也预示着保守,见到有些需要大动干戈的食物配方也不敢去试验,一心想着守成。
他身为客人,却是当成自己家一样一点也不客气,方才又是想要猪肉做生煎包,又是用了半罐盐,还用鸡蛋、葱花、猪油……鸭蛋鸡蛋煮熟了能卖两钱三钱一个,此时光两个鸭蛋一个鸡蛋就是十钱左右,对乐燕来说,这种行为明显是在摧残她的精神。
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做,就像对付管扶一样,管佐也打算通过实际行动打破乐燕的常规思想。
洗干净的刁斗在炉子上再次热了起来,管佐也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这盐品质太差,猪油有股怪味,刁斗也不及平底锅好用,真要说不影响鸡蛋饼的口感是不可能的,就是葱花鸡蛋饼首次出现在这个时代,又是他劝服乐燕的关键,他也觉得带了一些特殊的意义。
瓷碗一斜,鸡蛋面糊进了刁斗,随后冒起烟气来。
乐燕看着管佐鼻息凝神,心情很是复杂,没多久,一股葱花鸡蛋的香气飘荡在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看着管佐拿着铲子在刁斗里翻动几下,没来由地有些悲苦。好好的读书人,怎么就这么命苦,如今都沦落到参与这些庖厨之事了……
司命真不公平……
片刻后,一个形状半卷有些怪异的饼进了瓷碗,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端着瓷碗,拿了筷子走了过来,带些讨好意味地说道:“乐姑娘,还请品尝史上第一个鸡蛋饼。”
“真丑。”乐燕撅着嘴斜了眼瓷碗中的鸡蛋饼,她已经意识到这本来应该是个圆形薄饼,只是翻面的时候粘住了,管佐手艺差,也没分开,加上火候出了问题,所以也就成了个样子难看的类椭圆形薄饼。
不过她心中还是觉得温暖,仲匡兄生平第一次特地给她做的……
她伸出手,拿了筷子,小嘴微张咬了一口鸡蛋饼。
小姑娘咀嚼着鸡蛋饼,微眯起眼盯着自己,脸色慢慢黑了下来,管佐有些紧张,“不好吃吗?”
乐燕没说话,他端起碗,朝着鸡蛋饼另一头咬了一口,“味道是怪了点,还行啊。”
“还行?”乐燕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
“是还行啊。”管佐心虚道,便见到小姑娘噗嗤笑出声来,“很好吃啊!”
“你吓我干什么!”管佐拿碗朝着乐燕的头虚晃一下。
乐燕缩着脖子嘻嘻笑着,随后抢过碗,拿着筷子将鸡蛋饼插成两半,耳根都红了,“仲匡兄你做什么呀……也不嫌脏。”
她夹着咬过的半个,将碗递给管佐,左手虚托在鸡蛋饼下面,仰头一边吃一边道:“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事实上葱花馒头,也就是葱花蒸饼这年月也有,乐燕就会做,此时是小葱的成熟季节,平日摊子里也卖。但鸡蛋鸭蛋相对精贵,与面粉混合在一起的做法在市井之间还是少有。原本在她看来,鸭蛋鸡蛋就应该煎,或者直接煮,像这种费时费力的做法,真要拿出去卖,其实也浪费成本。
但此时听着管佐说了“史上第一个鸡蛋饼”,乐燕也反应过来了。物以稀为贵,不管是咸鸭蛋,还是鸡蛋饼,这些都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可能某些接待贵客的酒楼亦或大户人家也有,亦或其他几个州有,只是小姑娘没去过,也不知道,但想来这种简单的做法真要出现了,想要仿制不难,所以这在襄阳就是独此一份,以后抢占先机,定个稍微高点的价格,未必不能赚一笔。
管佐装模作样左右望望,俯身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我这次投河其实已经死了,受到汉水女神眷顾,传授我书法烹饪之道,她叫我回来效仿子贡与吕不韦,以商入世,救扶黎民百姓的。你是她第一个提到要我合作的。乐姑娘,你是天选之人啊。”
小姑娘拿鸡蛋饼挡住笑开的小嘴,“仲匡兄不实诚了!亵渎神明,我告诉伯兴兄去!”
“你只管去,看贫道用妖术扰得你日夜心神不宁。”
“贫道……臭巫师,我告诉大哥,叫他打你。”
“这么大姑娘家的,就知道告状,也不知羞。”
“你,你……”小姑娘想说“你还投过河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随后一股脑儿塞了鸡蛋饼,双手叉腰,昂首挺胸,鼓着嘴口齿不清道:“酒肆不知羞。你永妖术啊。我去外面污你名声,叫人洒你黑狗血。”
“不敢不敢,女侠饶命。”管佐收起笑容,拱了拱手,肃容道:“还请乐姑娘评估了。这饼值当卖吗?”
“既然公子有心指教,本姑娘便指点一番。”乐燕狼吞虎咽完,双手负在背后,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新东西,最好是找个热闹的地方,亦或好日子。到时候拿出来卖才能打开名头。要不就给人学去了,也卖不了多少钱。再者,管公子方才也说着咸鸭蛋要腌制很久,若是能一次成功,一起卖,乐氏糕饼摊就能扬名了!嘻嘻!”小姑娘说到最后绷不住,笑起来。
这年月乐姓其实是与岳同音,繁体字的乐与后世也不一样,但想到“乐氏”管佐还是不由莞尔:“也行。我这几天就把知道的都教给你。你放心,真的都是第一次。所以,要不要试试做生煎包?猪肉有没有?”
小姑娘刚刚听说要用到猪肉,沉默着没拿出来,这时兴致勃勃地冲向屋子,“做肉蒸饼自然有。就是不多,我晚些时候再去买一些来。”片刻后端着一碗半满的猪肉馅跑出来,“都用了吧,做一些正好带过去给大哥他们尝尝,叫大哥也看看能不能成。便是方才仲匡兄说的要用猪油的那种煎饼对吧?为什么要叫生煎包?生煎的意思我懂,包什么意思?”
“面粉包馅,不就是包吗?这种裹馅的都可以叫包子。”管佐接过碗笑道:“包子听名头也比市面上在叫的饼特别吧?我觉得这样称呼好。还有,别叫乐氏了,听着太普通了。以后就叫永正,永正糕饼摊。你也能假借与李白王羲之有关联,到时候还不人人捧场?”
“对哦!”乐燕点点头,随即又一脸为难:“仲匡兄,字当真是你……”
“我走了!”管佐作势拂袖要走,乐燕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边角,抬着小脑袋,抖着腿一脸委屈:“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我就是,就是好奇嘛。”
“就是我。你别随便往外说就好了。还有包子鸡蛋饼的事情,也是我以前就在设想的。就是以往读书,大哥又叫我不要指手画脚,所以不敢多说。如今成为商贾了,大哥不在,自然随心所欲了。还望乐姑娘鼎力相助,帮我劝服大哥了。”
“知道了。快,你快告诉我怎么做。若是当真可行,摊子就真的要变一变了。”
管佐笑道:“到时我再在旁边支个摊子,平日给你帮帮忙,有买卖了便写写书信,两边也都能兼顾了。”
“这个想法伯兴兄以往就有,就是不想耽误你读书。”乐燕嘻嘻一笑,随即又提起袖子,走到桌板前,“仲匡兄,快来啊,我要做包子,做生煎包。”
“好。”
此后不久,管佐用凉掉的水处理了另外一个鸭蛋,又做了十个生煎包,他尝了一个,猪油的怪味实在不好受,而且将就着用镬——也就是大口釜做生煎有点不合适,他又没控制好油量,口感有点差,但对这年月的人来说应该也算可口的新奇东西了,随后与吃得津津有味的乐燕讨论了一下皮蛋的做法,规划着准备去打个平底锅与大口锅,还因为嫌弃猪油,在乐燕提了鱼油、植物油后,询问了一下花生的下落。
他也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过汉代长安墓葬中就发现过花生,平陵虽然在右扶风,与京兆尹的长安距离并不远,生态结构应该也相似,有可能也出现过花生。
只是乐燕当初随着爹娘兄长逃离平陵,一路辗转过来襄阳,正值李傕郭汜祸乱的年代,她也才五六岁,对“根部有长得似小葫芦的果实,果实表皮是坑坑洼洼的硬壳,里面有红皮白仁”的花生一点印象都没有,答应了回去李家会询问乐授后,管佐有心今天就把稻草、破布处理了,便也帮着收拾了一下小磨坊,告辞回去。
乐燕送了一路,及至把管佐送到家,在管佐推辞帮忙,几次提醒生煎包热的才好吃后,小姑娘约定了晚上再过来,便拎着一袋染了油渍的包裹朝着李家蹦跳着走去,想起方才管佐咬了给她的鸡蛋饼,脸又有些热热的。
仲匡兄那个木头,先前自己都豁开脸面说的那么不知羞耻了,都不见他提起此事……
“木头,大木头!”乐燕暗自红着脸窃笑,一只手按着市垣土墙一路滑动,随后不久,小脸又有疑惑升起,仲匡兄怎么突然懂这么多了?当真是以往便在设想了?
她正想着,两户民居间的小巷中忽然有人喊:“小燕。”声音很熟悉,她扭过头,就见一道魁梧的身影站在小巷阴影处,左手压着斗笠,隐现的目光左右环顾,提着个酒坛的右手抬起来朝她招手。
“伯兴兄,不是要住两天吗?你怎么回来了?”乐燕缓步走过去。
那边管扶沉声道:“担心阿佐,回来看看。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乐燕侧身望望管家的方向,疑惑地走进巷子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