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水月山庄比之从前更胜几倍,也更不怕世人舆论。慕家成了东楚最特殊的存在,却又谁也惹不起,任凭你再看不惯、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人心最是难懂,明明不关自家的事,可有一种嫉恨偏偏又不知从何而来。
慕轻烟便是世人招惹不起的存在,胆敢在皇上亲设的宫宴上睡觉,任性妄为至极,亘古第一人也。偏皇上还命人好生照看着,不许冻着也不许摔着了她。
她伏在桌上假寐,将夜宴中的各路公侯尽数细思了一回,并无适合姑姑年龄的,不由得泄了气。耳听得一殿纷乱和无数聚焦在自已头顶的目光,她只觉无趣。她的闺仪已经被人批判了许多年,还嫌不够吗?
她为世人叹息,在心底深处。
四更天,总算是酒酣梦沉,所有人一一辞去。
殿中只剩为数不多的几人,慕轻烟舒展着腰身迎向楚珏看过来的眼神,传音给他,“珏哥哥,再有此等宫宴不要邀我来,实在累人。”似没睡醒又似故意,捂着嘴打着哈欠站起身来。
“那就留在宫中睡一夜,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去。”楚珏笑了,眉眼间尽是柔情。
慕轻烟白了他一眼,扶着门框出去,靠在琥珀身上才回他,“昭阳殿吗?我的故事被传得京城尽人皆知,我却还不知昭阳殿的大门是往哪个方向开的”
楚珏哈哈大笑。
雨仍在下,他清润的笑声在深夜的重重宫墙内回荡了许久。
秦衍只身立在馔玉三楼向街的窗口,手中擎着一只大瓯。翼王府的马车从楼下经过后,他仰头灌下了满满一瓯,唇边一抹笑缓缓舒展开,潋滟至极。
秦相国那年病着从渭河沿岸回来后,身子一直时好时坏,他主动请辞告老还家。楚珏不准,着太医细细的看诊。
禁宫东侧原来的璃王府最是宏大,楚珏命人重修重建,又亲赐了御笔虎王府的匾额。七公主来闹了几回要搬进去住,都被他毫不犹豫的驳回。
他深知秦衍并不喜爱七公主,先皇所赐的驸马府他一回都没去过。如今他是自已的臂膀,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东楚的江山是所有人撒尽鲜血舍去无数性命才打下来的,但凡他不愿意的事,自已决不逼迫。
他回朝,若迎了七公主入府便罢若拒,他便下禁足令给楚萱,也算为他做一件称心之事。或他喜欢烟儿,烟儿也想嫁他,自已就算做了坏人也要促成这桩婚事。
楚珏暗暗的捏指成拳,想到慕轻烟终究要冠以别人之姓氏,他的心便又疼碎了一回。
歌尽舞已休,人去夜阑珊。
秦衍喝了一夜的酒。
原本他猜想过未央可能就是慕家轻烟小姐,能得慕轻寒舍命维护的人不多。大军回朝后他让人详尽打探过有关她的一切,所有的回报最后的结果完全相同:慕家轻烟小姐被璃王禁在内宫,已临幸过了。
楚珏继位后,特赦了慕家轻烟小姐。
探子将此消息报回南诏:她一直养在深闺,并未婚配。
他又灌了一瓯酒,细细的思量开:未央除了眼睛与慕家轻烟小姐相似,似乎并无更多相同之处。可是莫名就觉得二人特别相像,说不清是哪处。
未央的来历成迷,只查得到她六岁时候被七指丐捡回丐帮。江湖上所有的消息机构连她原本的师承也查不到,那个当年跳下断崖自称是未央师父的人,来历同样不明。
雨未停,酒也未停。
秦衍很想将自已灌醉,象每次和未央在此间房内饮酒时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就醉了,第二天醒来时,她又一次不辞而别。
她总是一句话也不留,走得干脆而决绝。
十年,他自始至终未曾寻到过她的踪迹,可心却丢在了她的身上。
今夜,宁安公主与翼王妃合奏出塞时,那个昔日纨绔的轻烟小姐睡在桌边,他能看见她睡得十分安稳,眼睫也未动一下。连他这等粗通音律之辈都听得如入真境,整个大殿上也只有她未受感染。
秦衍不确定起来,他见过未央吹奏那只从不离身的白玉短笛,声若清溪,又若莺鹂。
沈洛辰!
也不知师弟可回了雪谷不曾,若未央还活着想来也该同他回雪谷去了。秦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吐出来,可胸口仍闷得难受。未央心悦于师弟,即使他千般万般与之纠缠,她的心仍在师弟身上。
深深的挫败感浮上心头,手上把玩着空瓯,一时间灰了十二分的心。
慕轻烟和玉染晴的马车在二门上停下,慕轻寒扶了二人下车,欲先送慕轻烟回澜烟阁。玉染晴的丫鬟紫纹与紫纤同着琥珀和朱砂早已从另一驾车上下来,候在二门上。
“寒哥哥,晴儿困倦了,你们先回知悟苑去,我同琥珀和朱砂走几步散散酒再回去。”慕轻烟松开扶着玉染晴的手,领着两个丫鬟顺着湖堤回廊往自已的院子慢慢的行走。
慕轻寒看着她们走远后,微一弯身将玉染晴抱在臂弯中,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吻,二人相视一笑,回知悟苑去了。
慕轻烟三人刚刚进了院子,玲珑同着珍珠便接了出来。
“小姐,你的手怎地这么冰?”玲珑嚷着,“琉璃、琉璃,快让人烧些热水给小姐泡泡。”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急得琉璃亲自掀了锅盖便要舀水,小丫头们忙抢上去递了盆。
“你鬼叫什么,哪里就冻死我了!”慕轻烟一指点向玲珑的眉心,详恼,“就你能咋呼,什么时候才改了这急躁的脾气呢?”
玲珑吐着舌头跑到门口打起帘子,簇拥着慕轻烟进了房门,往楼上去了。
珊瑚在楼上打点了床铺和换洗的睡衫,琉璃两手各大提了一桶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内,又试了一回水温。
“小姐你还是泡泡的好!”随后又看向琥珀和朱砂,“灶上还烧着水,琥珀姐姐、朱砂,你二人等下也泡上一泡,别着了凉才是。”
珍珠给慕轻烟宽了衣,琥珀和朱砂各自回了楼下自已的房间。
慕轻烟刚入水,舒服的喟叹就不自觉的溜出唇角,她缓缓的闭起眼睛。也不过眨眼之间,她忽然又猛的睁开,那个人的影子不知为何而来,突兀而迅速占据了她闭眼那一瞬间的黑暗,心口一阵一阵的紧缩,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今晚,锦绣殿中,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她刻在了心上。明明忽略得彻底,明明她正眼也没去看他,可偏偏就知道他都做了什么,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筷菜,哪只曲子让他嘴角上扬,哪场舞技令他皱眉不矣甚至、甚至他脸上从头至尾的神色,她都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