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蛟,蛟不如其名。我翻着手里这本《万妖图谱之水族篇》,里头两条一雌一雄笔杆粗细的蛟身上描着的并非玄色,而是用牡丹一品红淡淡涂了一层浅朱。
其实,它们祖先拟名之时应取纁蛟二字才是。如此,好歹传出去的名声还是对的。
此事我纳闷许久,但亦无法深究。便不再多想,只着手开始祭拜五脏庙中最为庄重森严的大胃天王庙。
各色香火已然在案,略略一看,有甘竹蒸笼里温着三斤小笼包、一大海碗玉兰紫粟粥、五谷天香豆乳、芙蓉百合酥,还有一碟滴了香油醋的石膏豆腐。摆的很是琳琅满目,叫人看得口舌生津。
我看了看里头,灵犀公主还陷在云床高枕里安然入睡。
思及昨夜,我进帐大概两个时辰,她才驾云回来。
那会儿,我正于一方青萍白泉之中与周公仙对弈,不想棋局才入关口,便遭一道破云裂锦之声掀翻了棋盘。
半掀着沉重的眼皮一瞧,就见红莲天火熏染下的昏黄帐子里,一名女子向我走了过来。
这女子衣衫褴褛如乞丐,如草乱发间还点缀了些蔫了吧唧的野花和大概十数根鸡毛,十指如在泥地里滚了一圈的黑炭,洗也不洗、擦也不擦,便直直抓住了我掉在床铺外的白纱水袖。
她说:“点绛仙子,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这鸡毛野花精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惊讶,却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结交下这跨界繁衍而来的物种。便扒开眼皮打算将她细看一番,一看才发现,这眼睛、这鼻子、这脸蛋,果真有些眼熟。
这女子却已等不及让我叫出她的名字,飞快从怀中掏出一物给我看。
我定睛望了望,只见她掌中捧着一个婴儿拳头大的泥巴团……刚欲推脱自己不爱半夜玩泥巴,便见那泥巴团已然似个活物一般、在她两只手心里滚了起来,从左滚到右、从前滚到后,就是滚不出这双手。泥巴点子倒是甩了我满满一袖,露出埋在里面的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来。
我与这两颗绿豆对视一眼,了然道:“哦……原来是一只‘愚公’”。
鸡毛野花精歪着头,甚是好奇道:“愚公!愚公是什么?我还以为它就是传说中的老鼠呢!”
老鼠什么时候成传说了?我瞥了一眼这只不知道从哪个田埂沟沟里跑出来的混血妖。见她眼巴巴地盯着我望,胸中一颗只想当即入土安息的心便还是坚.挺.地留在了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与她开始解惑。
“世有天地相对、便有山海相隔,既有精卫填海,自然也就有愚公移山。
精卫是姜部炎帝之女,死后化鸟衔石投海,为的是平怨复仇。
而这“愚公”呢,它其实是山妖的一种,由山川地脉之灵而孕育,从顽石之卵中托生。一旦破壳而出,便什么也不会干,只知道去吃山。日.日.吃一寸,十日吃一尺,千年万年不停地吃。吃完这座山,便会跑到别的地方,化成另一座山。
是妖精里妖力较弱且体型较小的那一类。”
“原来如此,”鸡毛野花精动了动乱七八糟的头,又问,“不知山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我想了想:“约莫就是土石交杂之味吧。”
鸡毛野花精闻言似是有些同情,在那只愚公妖的脑袋上摸了摸,郑重着一张黑脸与它承诺道:“你放心,我既然养了你,就一定会让你吃上好东西。等到返回天界,我就求父神在昆仑群山里搬一座山头来。你吃了神山,说不定便可以飞升成仙。到时候,就可以和我长长久久地玩了。”
父神!昆仑山?
我耳朵一竖,扒在床边,冲那大言不惭的妖精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灵犀公主!”
她点点头,回复道:“是我啊,你怎么了?”
此一言应当由我来问。我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位天界公主,不过是在外头流浪了半天,就能将自己折腾成这般蓬头垢面惨不忍睹的模样。
……
随后,灵犀公主便如琢玉上仙一般唤了一口灵泉,将自己和那只愚公妖一起放进去刷洗干净。
我盯着那只妖望了半晌,见它一直甚是自觉地双眼紧闭未曾睁开,才勉强将关在唇齿间的那一口粗气忪了下来。
待她们梳洗完毕、同睡上置了烟雨玫瑰帐的云床。
我又盯着那只颜色上由黑变黑白的妖看了半晌,见它在公主睡着后、又甚是自觉地从她怀里滚了出来跑到别处,才终于将吊在嗓门处的一颗心也放了下去。平心静气地躺回被窝里,与周公仙续起了先前的那一局残棋。
一梦输了两局,我便应了前约,与周公仙说了件从前旧事。他因着从未与地府之人相会,对此间景状甚是好奇,凭着棋艺高超,便屡屡框我作赌。
叙话才毕,我睁开眼,天已大亮。
一帐之中,除却天火残香与女子幽香,还多了一股浓郁的炊烟之香,以及掺在里头的两段余墨书香。
待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又静声静气地将图谱看了两回,灵犀公主还是没醒。那只愚公妖倒是醒了,但应是碰巧,在灵犀公主翻身时被她压在了一只手背下头。此刻缩头缩脑地不敢动弹,生怕将她惊醒。
从昨夜看,这只只愿意吃山的妖应是个本分老实的。每日在深山老林里刨土,未见人烟,指头大的脑袋里便应也塞不下偷香窃玉、或是秀色可餐之类的俗世辞藻。
我便也不再担心公主会被它占了便宜,安心开始吃饭。
大胃天王庙祭了十之七八,便有一位身着银甲的天兵来到帐前,颇知轻重地压低声音朝里头唤了一句:“不知点绛仙子可在?”
我做贼一般回应他:“我在。”
他道:“熵泱神君传召,午时将至,烦请仙子与我前去吧。”
我打开芥子袋,复又确认了一回里头的一应工具:“好,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