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一日度三季,此刻临近午时,烈阳艳艳当空,恍若夏至。老烟头宋廉殊守在书塾之外,回廊挡住了艳阳,引来了习习凉风,如若不然,他身上厚实的棉衣能把瘦弱老朽的老烟头捂昏过去。
身在阴凉回廊之下,赤脚踩着光亮木质地板,老烟头仍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泡在井水里才舒坦。心里十分后悔早晨出门时,顺手添了一件双层夹棉芯的长袍在身上。
眼前的水漏嘀嗒落着水珠子,漏刻以不可目视的缓慢速度丝丝上浮。老烟头面朝漏壶,背靠着柱子,双目昏昏欲睡。腰间插着一杆铁制的烟枪,两尺来长,被他把玩摩挲得漆黑锃亮,不见半点锈迹。他一只手在身上挠来挠去,似乎同几只虱子捉起了迷藏,另一只手习惯性握着一只布袋,力度恰好地揉捏,内里装的自是能带来众多愉悦的烟草叶子。
尽管烟瘾犯得厉害,老烟头宋廉殊仍是苦苦支撑,为的是不让书塾里那拨学子闻到一丁点儿烟熏味。吃烧烟是个恶习,染黄牙齿、熏污指甲片儿不说,还是生痰同低咳的诱因。为这杆儿烟枪,老宋可没少挨夫人楚小亭训斥,虽然夫人教训人时也温柔端雅,关心的话语远远多过喝斥的强言,使人衷心感到温暖兼舒服。
眼见滴水刻漏浮尺现出红线刻度,天地间的时辰正行至午初,老烟头后背往依靠的朱漆栋梁上一撑,艰难站直。一边厢走向檐下外沿悬坠的一块铜制双头磬鱼,一边厢抽出插束于腰带的铁烟杆,不用铜锤,就以铁烟杆的烟斗敲击磬鱼,一长两短,重复半刻时,便垂手停止。
书塾内隐约传来先生楼浅河交待功课和导人向上的温和言语,学童们则窸窸窣窣,虽不敢喧哗造次,放学的心思已经高涨。
老烟头宋廉殊将上半边屁股靠坐着阑干,小心翼翼地从旧而不破的布袋子里掏取出细碎烟叶。这些干叶被他捏得又蓬又松,在烟斗里塞紧实了,烧起来不易熄灭,吃得尽兴。亦且这么一揉捏,费是费了些功夫,可是口感上就算赶不上上等烟丝,比之下等粗糙烟叶,则胜却太多。
有一个人现身在书塾回廊正对的院子里,一言不发,身形轮廓几乎与檐角投下的阴影融合到一处。
书塾内楼浅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只顾得上筹备吃烟大事的宋廉殊没留神听,学童便哄的一声如涌潮一般冲出书塾门口,学童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彼此推搡嬉笑。
院子里那名男子与老烟头宋廉殊同时望向学童们,一个眼神阴鸷残忍,一个目光憨厚慈爱。
学童们见着陌生男人,本能感受到一丝异样,纷纷驻足,三三两两聚集在回廊上不下来,童音纷起,奶声奶气的讨论这名生客的身份。
不久小星羽也从人堆里冒出头来,左右站着胖墩高桂甫和机灵鬼张棋观,身后还有几个侯府家生子。家生子与其余学子不同,他们没有显赫的勋业或家世,之所以能为侯子陪读,靠得都是聪慧拔尖和稳重性子。
其余学童纷纷远离三人身旁,他们虽是父辈费尽心思送入侯府,本意指望能讨好燕隆未来的主人,再次也能混个脸熟。可惜当下学童们年龄尚幼,不懂权势高低,更不会对同为学子身份的小星羽奉承争宠。相反他们对这“学堂三霸”印象不佳,说起来颇为奇谭,学堂也如朝堂,先生犹如万岁皇帝,学童则似庙宇百官,暗地里总有着一些拉帮结党,党派互恶的小冲突。
这学堂三霸,犹如朝廷中三大巨人,分去了帝王过多关怀,令百官愤慨而嫉妒。这其中张棋观无所不知,封星羽严谨认真,高桂甫装乖诚恳,三人若是联手?
悲呼!只手遮天,蒙蔽圣听啊!
胖墩高桂甫小眼睛乱转,目光落在庭院中那名男人腰间一件铃钹上,手肘挨碰了封星羽肩膀一下,双目精光烁烁,期冀道“羽哥儿,这位大概是府上新来的乐师吧,要不要叫他摇打一下铃钹?”
在孩童面前,成人自有一股优越感,小胖墩望见玩具一般的眼神,显然让那个男人觉得受到了侮辱。立即从腰间抽出一口软剑,剑柄细小,正好单手擎着。
软剑完全脱出软鞘,剑身因长期雪藏一时难以绷直,看起来纤薄剑身有些弯曲,只能算是次等软剑,不过锋芒锐利,质地银白,可以称得次等之中的上等。
老烟头宋廉殊刚刚点着了烟叶,他生活拮据,舍不得用火镰,总是随身带着火折子那种土制粗糙纸张卷起的存火条,装在鲜竹筒里。正吧嗒吧嗒惬意抽着烟杆,以为可以鉴赏一场铃乐,谁知等来了利剑出鞘,好似跳出草丛的毒蛇,吓了老烟头一跳,呛了一大口浓烟在肺腑之间,引发了阵阵咳嗽。
超乎擎剑男子预料,学童之中并未出现人人惊慌逃遁的场景,大多缩着脑袋,却在原处指指点点,张棋观更是开起了玩笑“羽哥儿,胖子!老烟头该不会是隐世匿名的高手?”
二人顺着张棋观隐晦的目光,正好看见吓至呛烟而咳嗽,口鼻不时喷出烟圈的宋廉殊,那幅场景怪诞而滑稽,不单二人,其余学童也一并捧腹嘲笑,何曾有危如积卵的觉悟?
擎软剑的刺客恼羞成怒,手腕一震,软剑铮铮作响,杀向孩童之中。
老烟头一见危机,强忍咳嗽,拖着老迈的身子冲向前来。同时而动的还有那几名家生子,他们以身躯挡在小主人身前,眼神纯净而坚决。
软剑前指的刺客平生杀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何曾对待幼年小童便心慈手软?将心一横,打算来个大开杀戒。
眼前忽的掠过一道浮影,手持软剑腰系铃钹的刺客本以眼花为由说服自己,谁知一只手掌横空生出,其中几根手指抚过脸庞,触感无比真实。手中软剑形如毒蛇,剑身向一侧偏出一个大大的弧度,刺向手掌伸来之处。
可惜一刺未中,这名刺客对于厮杀颇有临阵经验,立即后撤,锋利软剑不忘护在身前。退了七八步,刺客突然顿住脚步,一只手掌撑在他的背心,力道不大,却使他冷汗直发。二人境界居然相差如此之巨,连他的身影痕迹都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