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儿摇晃,渐渐到得江心,因青州境内,长河已至下游,水势不急不缓,偶有凉风吹拂而来,倒是极为舒服。
船上俱是些陌生人,小娘李氏明显有些不安,即惧怕江鱼在店中的刁钻,又与张三等人不甚相熟。但终究也还是和张家妇人坐在了乌篷内。往船头望去时,便正见到江鱼斜坐在船舷,江风掀起长发飘舞,端的是好一副风景。只是可惜了这般好皮囊,内里却是个粗鲁之人,想起江鱼的咄咄逼人,李氏抿了抿嘴。
船头还有三人,张三摇橹、那大汉与怀中抱刃的人沉默坐在一旁。
有人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很轻,被风声挟裹着消散,小娘坐在乌篷内,未曾听清。张家妇人拉着她手臂同她叙着些邻里家常,小娘左右均无相识之人,心里有些不安,有些走神般的吞吐回应。可张家妇人依旧喋喋不休,小娘不愿拂了她面子,只好强打精神,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
继而,她看见大汉起身,朝着江鱼走去,破坏了那一副美妙潇洒的江景。
江鱼姿态未变,有些无礼的坐在原地,只是微微抬头看了看大汉,看着那颌下一道隐隐的刀疤在衣物间若影若现,便笑了笑,缓缓问道:“足下有何事?”
大汉笑道:“公子似是极谗这长河鲤?”
“这是自然...”江鱼眼睛明亮,“有道是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在下也是素来听闻长河鲤及至八月最当肥,若能尝上一尝,也算是不负此行。倒也不怕阁下取笑,在下长年居于京都,若还不乘着这行迹天下的机会尝一尝各处美食,那当真就算是白白出门一趟,纵然行了万里路,也是毫无滋味。”
京都之人?大汉笑着点头,京都乃是天子脚下,彼处人家自然不是普通。他倒也是看出了些门道,这公子哥心高气傲,在店中颐指气使,此类人物多半是出身高门,这才滋养得一身脾性。想来也是有些出身身份的,但若是小在京都内,或是大至中七都,倒也不得不让人心中惊疑,裹手裹脚。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乃是偏僻的南三州,素来被称作南蛮之地。纵然此人可能是官宦子弟、或是豪商家子,那身份在此地都带不来丝毫影响力。
这公子哥生得这般好出身,却不在家中好生呆着,当今世道纷乱,偏要四处行走,却不是找死来的?
他打量着江鱼的打扮,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一身绸缎锦衫,想来是不缺钱的公子哥。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江心还不是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他揉搓捏扁?也只是可惜这人家门不在南三州,不然拿在手中,说不得还能得些钱财。青州毕竟过于偏屿,同京都来往一趟都要耗上太多时日,风险又大,想了想便也算了罢。
大汉冲着摇橹的张三招了招手,后者点头回应,慢慢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船儿在江心摇摆,顺着水流而行。
“公子当真是好那长河鲤,还是眼热素手烹鲤的美厨娘?”大汉笑着问道。
那小娘在乌篷内听得真真切切,不禁心里微恼,有些暗恼这大汉不知礼数。但她往日在店中帮忙,在江边涤洗衣物,却也常被些没皮没脸的青皮混子蹲在不远处指指点点,那些人眼神里泛着的是个什么光,她心里都一清二楚。这男人不都是这番模样,自己生得如此模样,却也止不住他人视线乱瞟,也更止不住附近妇人阴阳怪气的话语,她长久听着,都已经免疫了。
她性子偏柔,不好言语,只是偏过眼神,却仔细听着船头二人的话。
江鱼笑了笑,这大汉似是话里有话,他拍打着船舷,笑着回应,“美食、美人,若能兼顾,自然是甘愿的。”
大汉便笑,折转了话题,指了指江面问道:“公子可知这江上走船,也是有些说法的?”
“这倒是不曾知晓,只是听说行船常有些禁忌,似是‘翻’、‘扣’之类的字词,被行船人家列为禁语。”
张三在一旁便笑着摇头,插嘴问道:“这行船也有些门道,诸如‘板刀面儿’、‘下饺子’此类行话。”
大汉眼睛望着江鱼,掀开了脚下木板,从底仓内抽出一把朴刀来,也跟着笑道:“公子是喜欢吃‘刀面’、还是‘饺子’?也还请明言,我等也算是好生伺候才对,不免阁下最后走这一程。这长河滔滔,河鲤肥硕正当时,公子可以在下面吃个够本。”
黄昏下,夕阳的光芒映照在河面,水波泛起粼粼波光,刀身反射着日光,刺的人眼疼。小船飘荡在河面不知要往何处去,水潮一波一波的拍打着船舷,声音不大,但在宁静的江心,却显得有些可怕。
船舱内的李家小娘也看到了那泛着光的朴刀,一颗心顿时提起,有些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她回头看张家妇人,却见这肥硕的壮妇已经换下了那副笑脸,正冷眼打量着她,伸手捏着她右脸颊,冷笑道:“瞧这细皮嫩肉的,大人铁定是会满意的。”
小娘恍然醒悟过来,又想起这乌篷船本属自家,她心里那份不安便愈发强烈,颤抖着问询起自家男人的情况。
妇人嘿声发笑,毫不在意道,“许是已经顺着江流飘归入海了罢,谁又能说得定数不成?”
那张俏颜上不免带上了绝望,泪眼朦胧起来,却咬破了嘴唇,狠下心往船尾冲去,竟是要投水。壮妇却是眼疾手快,一把便抓住她手臂,拉扯得那身子转归过来,一巴掌便扇倒在船舱内。
江鱼眼神冰冷,口中却说道,“可惜啊,美厨娘素手烹鲤也难见到,竟真是我实在运背不成?”
大汉挽了个刀花儿,不耐烦的扭了扭脖子,“本来便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偏偏要来登这船,上了船,便总归是要选一样的。”
“可以允我同那小娘说上两句?”
大汉拄着朴刀嗤笑一声,“你莫不是以为我这般粗鲁人物便没个头脑不成?想用这种拙计赚我?”
江鱼看了眼李家小娘,她扑倒在船舱内,眼里满是绝望。
“那我还是选饺子吧...生前没得口福,死后一起同长河鲤飘摇同行也是极好的。”
“呵...晚了!”大汉横刀便兜头劈来,口中冷笑道:“爷爷我可不是什么痴傻之人,不斩你个桃花开,这饺子下得也不安稳。”
那小娘有些愧疚的看着他,因为自己的缘故,倒是牵连了一个无辜人。可面对斩来的朴刀,江鱼却面色不变,目光里竟满是坚毅,或是女子天生的直觉,她感觉到一丝玄妙的变化。
刀锋冷冽,扑面而来。
“这饺子还请恕在下就不尝了,倒是有一词赠予阁下。”本来这载鱼又载人的乌篷船当真不大,纵然是逃也无处可去。由是江鱼后退一步,右脚重重踏在船头最前端吻处。
“翻!”
船身在江心骤然摇晃起来,那船头厚木上有江鱼一脚落下,便好似载有千斤秤砣般,生生压得船头船尾彼此重量悬殊。
那船儿尾端高高翘起,直与江面形成足有六十度角,大汉身子一歪,江鱼身子一偏,那朴刀也砍了一个空,他本人却直直的砸进了河水当中,溅起大片水花。张三则更是不堪,他直接摔了一个狗啃泥,还未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便顺着船身滑溜落水。壮妇倒是抓住了船舱,身子挂在外面,哭喊着好不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