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
东首的华朝大街后面,有个不知名的小巷子,有一家叫“怀记”的杂货铺。
早起天不过蒙蒙亮,怀记的掌柜便一扇扇卸下店铺的门板,忙着起锅做生煎,磨豆浆地开张了。
待火侯差不多了,掌柜揭了木锅盖,铁锅里腾起一圈热气,掌柜大手一扬洒上一把碧色的葱花,铁锅底里兹拉兹拉地声音传出,生煎出锅了。
“掌柜的,二两生煎,一碗甜浆。”
“哟,您来啦,您今儿倒得空。”怀掌柜拿衣角抹了下脸上的油汗,朝里头喊道:“大朋,点盏灯,客人来了。”
怀掌柜的儿子大朋刚抹完一遍账台,将一把大算盘搁在台面上,闻言立刻堆起笑脸,架了个灯笼在门前:“您老请这边坐。”
来人温和地应了声,慢悠悠地随着大朋来到东边第一张方桌旁坐下:“小哥,你家的黄豆腐乳可还有?若有,我要一坛。”
此人年约五旬,脸上褶皱纵横一对眼袋下垂,面色清白带着红光,颌下无须,檀木簪子束着薄薄的花白的头发,身穿淡灰色半旧的布袍,脚上半旧的靛蓝布鞋,瞧着像个清瘦的夫子。
大朋笑答:“有、有,您老稍等,我这就给您装提篓去。”
那老者便掏出几十文铜钱来,枯瘦的老手点了点,收回两文,其余放在桌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大朋:“有劳小哥。”
这边怀掌柜送上生煎和豆浆,口中笑说:“您请慢用着。”
老者点头微笑着应了,倒了点醋在碟子里,悠闲地夹起一个生煎送到嘴边。
正吃着,却乍闻有妇人哭泣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呜呜咽咽地不肯停,老者循着声音望过去,应该是隔壁人家。
很快又有个男人的痛骂声清晰地传来,更教四周静了静:“叫你滚!大清早的哭哭哭,你个晦气的老娘们!进门多少年连个蛋都生不下来,还不让纳妾!”
只听得妇人大声辩道:“这家中有今日,也是奴家精打细算替你操持才有这份家资!奴过门十数载,没个功劳还有苦劳呢!如今不过说要买个僮仆,也不过四、五两银子的事,既可使去作坊里劳作,也可充代火甲之役,不过给些衣食,一年也交不了几个税钱,省了自家多少力气!你舍不得这几两银子不买也就罢了,却混拿子嗣说事,作势要将我休了!”
却不想只听得门咿呀一声,又有个苍老的声音掺进来,更分明了,似是在院子里说话:“你懂个屁!如今更有一件最是要紧,若是子孙贤孝,读书上进,将来多少造化!他舅舅家现如今出了个举人老爷,人人皆来追捧、扶摇而起。我老汉若也有个子孙会读书的,便是考个生员在身,每年还有十数两的廪银可得,税赋徭役皆有优免,还用得着雇人来代役?若有幸再得中举人老爷,我老汉面子上多少光彩!”
男人当即附和:“老爹说得是!只我若得个儿子承继家业,也知足了!我也算是个善人了,烧香拜佛多少年来不曾断过,阿弥陀佛!再便是与你求医问药也不少了,也算对得起你了!可如今眼看年近四十,仍是膝下荒凉。若不休了你赶紧换个能生养的,这要是绝了户,我对得起祖宗么?”
妇人似要说话,却不想又被那老人呵斥打断:“你想咱家几十亩良田的家产将来悉数充入官田么?!”
只听妇人急急地道:“实无所出,我也不是不肯,可从族里过寄一个嗣子。”
又被那男人一句话喝断:“滚回娘家去!”
隔壁吵吵嚷嚷地,紧跟着还有东西被砰砰扔出的声音,那妇人越发凄凉嚎啕起来。
这边怀记铺子里,怀掌柜从里头搬出豆浆的锅子,大朋低头在翻账簿,灰袍老者仍慢悠悠地吃着生煎。
街那头走来两个男人,立在门口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方笑嘻嘻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