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要给哥哥娶亲,并且很快就开始张罗着办了起来。
这个想法是从母亲意识到哥哥已经十八岁,经常在外游手好闲,经常彻夜不归,从而需要尽快给他找个羁绊开始的。母亲开始是警告父亲,让父亲知道眼下儿子的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于是父亲放出话来,他什么都不管,只管抱孙子,其它一切由母亲做主。
于是,母亲乐得一切做主,至少从她表面上看是这样。
那几天,媒人频繁出入店里和家里。一双小眼滴溜溜的转。不仅在哥哥身上转,也在迟青荷身上转。
那个小女人叫做金锦云,名字很好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迟青荷想到湛蓝的天空上金灿灿的太阳和白色的云朵。
金锦云的爹以前是私塾先生。她自己初小毕业,现在小学堂里教书。
未来的儿媳妇是个女先生,说出去倒还体面。不过余氏更看重的是金锦云自己能够挣钱,这样不会给儿子和自己家增添负担。咱们迟成也是吃着衙门饭的——母亲说。
那段日子,母亲整天都在为哥哥的事忙碌。家里依旧很少看到父亲的身影。母亲经常回她自己的娘家和她的弟弟妹妹们诉说这件事。她有时也说给迟青荷听,但是那些聘礼、仪式、琐碎的讲究还有两亲家之间微妙的互相嫌弃迟青荷总是搞不清楚。不过,迟青荷看出来,母亲反正是最精明的,就比如一枚婚戒,母亲明明不得已买了送过去,却又能要回来,她是这样说的——“怀都怀了,还要送这个干什么。”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狡黠又神秘的笑。
迟青荷这时知道,那个未来的嫂子是已经有了身孕的。
不过,这些事对于迟青荷来说依然是遥远的事。她在店里,无事就捧起一本新得的《宋词》,那是一个客人遗忘在店里的。她将书摊开,在纸上写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写了一遍又一遍,写满字的纸一页页翻过去。时间翻过了暮春,翻过了盛夏。
翻到金秋十月的时候,新娘的轿子来到了她家门前。
那一天,轿子停在迟青荷家胡同入口,唢呐还在吱吱呀呀的吹。尖锐的声音刺破了空气,连人的耳膜好像也想要刺穿。路边有人停下来看热闹。左邻右舍传来开门关门的响动,邻居们通过门缝往这边望着。
迟青荷盯着轿子缓缓走近,几乎在轿夫停下的同时走到跟前。她掀开帘子,看见新嫂子穿着一身红衣在里面端坐着,头上盖着红绸盖头。她伸进手去,嫂子也伸出手来,冰凉。嫂子的手在她手里,她像攥了一块冰。
隔着红盖头,迟青荷听到嫂子轻轻吸了下鼻子。她穿着宽大的红缎子平金绣凤凰罩衫,配着齐脚背的大红缎子百褶裙,式样有些老旧,红色是有了岁月的红,衣服应是折了许久才拿出来穿的,腰部、胳膊和裙摆上都有折痕,像是压在箱底,经年没用,单等着某一天。
迟青荷自己穿了件大红色碎花罩衫,下面一条肥大的褐色裙裤,脚上是土黄镶红边的绣花鞋。这是头一天她自己反复搭配过的,喜庆,她想这是穿对了。
众人的眼光随着她两人转动。新嫂子一只手由迟青荷牵着,另一只手搭在自己小腹上,仿佛是那突起的裙褶挡了她的视线。她走的小心,迟青荷也小心的走。周围人的目光令迟青荷反感,这些平时熟络的邻居们此时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冷漠,他们只是看,不说一句话。她觉得周围邻居的眼神都怪怪的。被他们这样盯着,喜事都变得别扭起来。她心里有些怜悯,像是为这新嫂子,又像为她自己。
不过,哥哥结婚,她做妹妹的不接嫂子,这事由谁做呢!
她先是低了头,然后又抬起头,看也不看围观那些人的眼神,径直搀了嫂子从人群中走过。好在这段路只有百十米的距离。走到自家门前,余氏迎了上前来,她端着一碗红糖水,新媳妇进门,喝一碗红糖水,表示以后夫妻俩生活甜甜蜜蜜。
新嫂子摸索着接过去,端到红盖头底下,几声咕噜,喝了下去。
迟成站在母亲的身后,他看着她们,咧着嘴只管笑。他今天特别的好看,一身青黑缎袍子,袍子反着光,在太阳底下一走一闪。胸前别着一朵红花。头发上擦了油,黑的发亮,统统往后梳去,一丝不乱,露出光洁宽敞的额头。一道剑眉站横在眉弓上,眼睛大而含情,下面是隆起的鼻梁,一张脸宛若一张精致雕刻的艺术品,青黑色的立领下露出白色的内衬,越发显出脖子以上唇红齿白。
早已等在门前的迟成的三五个兄弟们嗷嗷叫着,五颜六色的纸片被向上抛起,迟青荷才要往上望去,纸片又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自己和新嫂子头上、身上到处都是。他们的手拍的震天响,笑着闹着起哄,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婚礼这时方才热闹起来。新嫂子进屋了,在床沿上坐下,这新房是老房子中的一间,事先收拾一下,除了门窗上新贴的“囍”字,没新添什么物件。迟成和兄弟们也进来了,还要闹洞房。
迟青荷走出来,看到遍地散落的五颜六色的纸片,背后又传来那些人的笑声和叫声,她心想还好有他们,不然,新嫂子进门会是怎样的荒凉?
谁知道,就在哥哥结婚后的第二天,家里又出了事。
这天晚上,一更已过,“有余粮油铺”打烊关门,木门从里面上了栓。迟青荷和余氏在店里晾衣服。余氏拿了一块布顺着绳子抹了一遍,迟青荷拿起一件湿衣服,反手拧干了,挂上去。谁也没有说话,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盆底。豆油发出的微光摇曳着,灯芯时而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突然,门口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那是陌生人的脚步声。脚步在门前停下。接着有人推门,门板“咯吱”一声,向里一拱,被门栓挡住了。仿佛是有人趴在门缝上向里看。余氏和迟青荷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都唬了脸不说话,房间里安静的几乎能听见呼息。
一个声音道:“有没有人?是不是这儿?”
另一个道:“里面好像有灯光。”
迟青荷迅速将灯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