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吴国擦肩而过,翌日我就到了校内,顺藤摸瓜式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韵美快递店。那时店子里只吴国一人值守,我远远看到他,他像个矮小的暗影伏在地表上,他的身子显得异常纤小而瘦弱,一堆像废品一样凌乱的包裹正围着他,不,倒不如说他正被这样的一大堆包裹困在了那儿。他似乎已经动弹不得,他的屁股时而沉沉地蹲坐在水泥地上,时而又非常吃力地撅起来,同时身子缓缓朝前一倾,使僵化了的腰板得以舒缓;随即,他的两只脏兮兮的手又非常迅捷地撕扯起单子,像机器上的齿轮一样高速运转着,仿佛难再停下来。
天气并不很热,我是说吴国本人也是蹲在树荫下的,但他整个人却像水洗过了一样。他浑身湿漉漉的,白色的衬衫已牢牢地贴在脊背上,令我很吃惊的是,她的头顶上似乎还冒着热气,一股一股的。那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下来,有的钻进衣服的领子里,有的则钻进敞开的胸膛里,即使如此,他也似乎毫不在意,或干脆毫无察觉;而唯独当那汗水偷偷钻进他的眼睛里,这时他才停下来——被迫停下来,他一手紧捏撕下的厚厚的一沓面单,一手攥住大头笔,迅速脱去眼镜,用汗渍渍的手背,或拾起被汗水浸透的脏兮兮的衣襟,胡乱地往眼睛上一抹,抹得舒服了些,随即,便又像机器人一样开始运转起来。我远远站在他一侧,悄然凝视了他好一阵子,并无由然打心底升上一股酸溜溜的感觉。
他停下抹眼睛的那一瞬,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十分焦虑,且十分紧张的表情,就好像他身后站有监工的人一样,使他左右为难,断不能有一丝懈怠。当然也好像是谁在催着他赶工似的。
有好一会儿我还担怕他无意瞥到我,并对我产生怀疑——认为我是个奇怪的人,煞有介事地盯着他看。于是我便下意识躲到他背后。然而实际上,他并非我想的那样,准确地说,那时他忙得已经眼花缭乱了,他根本无心他顾。我站在他眼前有好一会儿功夫,他也没抬头一下,而只顾着手忙脚乱地撕他的单子,写他的编号。那单子一经撕下来,他就会非常熟练地在上面写一个号码,同时,还要在对应的包裹上写上一样的,一连写两遍即止。
即使这程序看起来是那么的单调和无趣,但他却依然没有一丝厌倦之意。他眼角的汗珠子离开眼睛落在镜片上也不屑一顾。他埋头苦干,手里的大头笔像印刷机一样甩得煞是欢快。他的两只手上的指甲剪得秃秃的,唯独大拇指指甲长长的——事实上,这点后来我才知道是有用处的,他用这长长的、磨得锋利的指甲撕单子来着。
有那么一阵子,我本想过去跟他打招呼,但见他都忙成那样了,便不好再过去打搅他,给他添乱,只好站在一旁直愣愣发起呆。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这时突然一位身穿翼纱长裙的女学生走了过来,她轻飘飘的,以至我当即给她吓一大跳——我还在因快递和如何招呼吴国的事冥思苦想着,她就出现了,她幽灵般地出现在我旁侧,我毫无察觉。
转念她又往前挪了几步,靠近了吴国一些。这时,她习惯性掏出手机,敏捷地滑开屏锁,象征性在里面浏览俄顷有余,接着又移目至吴国身上去。而吴国此刻还正忙着撕他的单子,写他的编号,自然没理她,头也没抬一下。
那女生煞有介事地瞅了瞅吴国,似乎想问他什么来着,但始终没能开口,也许是开了口的,只是声音太细,吴国没听到罢,也许是她看到吴国的此情此景,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我正琢磨着那女生是否来取快递时,接着她就显得有些不自然了,她一脸的犹疑不定,好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我猜她吃到了吴国的闭门羹,她那时开口问了吴国什么,而吴国却一声未吭。
终于,那女生跨前了一步,走到那包裹堆前,同时换了姿势,她用手轻轻收拢裙裾,把手支在两腿上,微弓下身子。她想自己找自己的货来着,大概是心急了,我想。她透过近视镜片像检查什么似地瞅着包裹上的名字和电话,没错,小的像蚂蚁一样的名字和电话,——即是说她与包裹保持一定距离的话。而她正恰巧与那些包裹保持着一段距离,那是一段安全的距离,并不会被人误以为她有什么不良动机。她表现的颇有礼貌,既没去摸一下,也没去乱翻什么,只静静地瞅探着。
但半天依然未果,她并未发现自己的包裹。这时候,一个男生走过来,那男生咯吱窝里夹着课本,脚穿拖鞋吧嗒吧嗒走到包裹堆前,很随性地报了一个编号,“B304。”
话音一落,企图吴国给他找货;但间隔三秒,吴国还没反应过来。于是那男生又重复一遍,“哎!哎——你好,你好,麻烦帮我找一下B304。”说着瞥了那女生一眼,最后才例行公事地道了声,“谢谢!”
“噢!噢——”吴国这才回过神,他霍地抬起头来,仰着脸朝那男生央求似地说,“等,稍等一下哈......”同时显得一脸的疚责和不安。
“你好!”那女生这时突然招呼了一声,但很快欲言又止,我想她大概是还没收到像男生一样的取货码罢。然而,吴国这时并未对她的招呼声作出回应。他一应付那男生,便重又陷入那高度紧张的忙碌中,似乎无意中又给那女生发出一声‘请勿打扰’的警告。
这时我下意识看到了吴国那张煞是焦躁的脸,同时他的额头上依旧流淌着豆大的汗,他的眼镜片已被汗水模糊,而他却来不及去弄一下,他的眼角处几乎汗如雨下,乍一看竟像是在流泪。于是,直到他勉强把手头上那个包裹(他的屁股后还有一小堆,还不少)的号码编好,又紧张且非常迅速地一个个拾起来,摞成一摞,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去。他直腿起身,跑一样朝店子里踱去,同时一边忙着把大头笔盖子盖好,塞入腰包。
那男生跟着一道去了,那女生则照例留在原地,表现的依旧不知所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