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银般泄了一地,映着八荒六合内都恍若白昼,远山上的黛色依稀可见,在那片暗淡的绿影中,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看着竟是有几分不可名状的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一张蒲扇大的手掌自树丛探了出来,那只手掌又粗又大,上面还生满了黑毛,只听咔咔数声,路边丛生的灌木、古木上兀自零乱的枝丫、缠绕在其上的藤蔓,都被那只手折了个彻底。 一只粗壮的大角从中那只手下探了出来,暗色的丛林中突然投出了两束红光,细细看去,那片灌木深处,一时间竟是闪现了无数的红光,犹如万千倒挂的蝙蝠同时睁眼,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而就在此时,那个地方突然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女声。 “这次多亏有你们相助,若是只我一人,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去呢。”一个少女慢慢的钻过了丛林,只见她年龄虽小,但顾盼之间却实有一种惊人的豪气,竟是不逊于当世的任何一位英雄豪杰。 少女再行几步,行至月光之下,月色映出了她那绝世无双的姿容、惊才绝艳的风采,也衬的她眉心两点红痣越发的显眼。 她微微一笑,冲着后面高声喊道:“我为你们铲除了那三个怪物,你们好好款待我一番,又不畏艰险替我开出了那么一条道路,我很是感激,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们已经送了我数日,也该回去了。” 树丛中动了一动,一群猩猩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围绕在她身边,又有数十只似马非马,似熊非熊之物跟在后面,冲她不断的作揖,一时间,兽吼如雷,声潮如浪,直震得人头晕目眩。 少女定一定神,朗声道:“你们已深通灵性,这山上有很多吃的,以后就不要随意伤人,我此去是为了寻访名师,修得剑术,待我功成,自会前来探望你们。” 群兽仍是嘶吼不停,目中流露出恋恋不舍的意味,少女长叹一声,冲着一旁的老猩猩温声道:“在这山上,可有像之前的山魈、木魅等怪物迫害你们,若是有了,你说于我听,我将其铲除了便是。” 老猩猩摇了摇头,只用一双黑眸瞧着她。 少女又往前走了几步,谁料,她走了多远,群兽就在后面跟了多远。直至走了几十里路,才依依不舍的散去,只那老猩猩,一直跟在她的后面。 少女见它还不愿走,又转身问道:“你的同伴都回去了,你跟着我,是否有什么事情相求,若真是如此,你直说吧,我……”她叹了口气,“我都忘了,你虽通晓人性,却不会说话。” 老猩猩抓耳饶腮了好一会儿,突然蹦出一句话:“寻访名师。” 少女怔了一怔,“你要跟我一起去寻仙问道?” 老猩猩拼命点头,巴巴的望着少女,生怕她抛下自己。 少女与群兽相处了数日有余,也很喜欢它们淳朴的个性。眼前这猩猩学会了说话,又通人性,她也很是欢喜,但又想到将来去寻名师,不知要走遍多少名山大川、寻访多少仙家圣地,这只猩猩跟在自己身边,还会说话,要是被人当做了妖孽,自己总不能为了它去伤害那些普通人吧。这么一来,纵使少女心志坚定,也不由得踌躇起来。 就在此时,猩猩指着一个地方呜呜的叫了起来。 “有人、有人。” 少女闻声望去,只在那黑峻峻的大树下多了一团黑影,她定睛望去,不由心惊,那原是一个少年倒在地上。 少女原本胆子就大,皆之在这山间度过了半旬,此时见了人影,不但不害怕,反而在心中有了一种隐隐的安心的感觉。她连忙跑过去,却是发现那少年不止面色惨白,唇边甚至洇出了点点血迹。 她未曾思量,伸手就去够少年的额头,不料却有什么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死死的钳住了她的手腕。 发现自己被制,少女脸色未变,只往前一倾,肩膀微动,背上锵锒一声,紫光凛凛,宝剑已然出了半截。 “姑娘莫惊,我……”少年强睁开了眼睛,他松开了少女的手腕,一句还没说完,便伏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少女见得这等情状,不假思索,反手送剑还闸,她俯下身去查看少年的情状。 这一看,不由骇然。 少年脸色灰败,每咳一声,地上就会多一丝血迹,他十指大张,死死的插进了泥土里,额头暴起青筋,他咳得那么厉害,似乎要把自己的肺也一起咳出来。 少女见他这幅模样,很是同情,她垂下眼想了想,竟是弯下腰去把少年拦腰抱了起来,她本是想着夜深露重,他身体本来便不是很好,倒在地上许会染上寒气,但她抱起少年,面色不由为之一变。少女只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雪一块冰,也亏得她根基深厚,到也不觉寒冷。 少女被吓了一跳,赶忙去吩咐猩猩去捡些柴火来生火取暖,又去寻了一处避风之地,从怀中取出自己的手帕抖开来,解开少年的衣服给他擦汗。 少年还没来的及阻止,就被少女像剥洋葱一样给剥了个干净,他又羞又气,不由咳得更厉害了。 猩猩手脚麻利,很快就生起了一堆火,少女将少年湿漉漉的衣服架在火上,她想了想,又解下自己的罗裙,围在少年身上,温声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不料少年受寒过重,寒气被火一逼烤,反倒直直深入他的骨髓中去,他虽面色被火映得红彤彤的,但内里却还是一片冻冷,他不愿让少女看出他现在的窘境,不发一言,只硬邦邦的点了点头。 少女不明就里,见少年脸色红润,心下一定,从包裹中翻出了几个朱果,取了一个剥皮,白葱一般的手指上托着红凌凌的果肉,她将这个送到少年跟前,朗声说:“这位小哥,你先吃口果子吧。” 少年直愣愣的看着她,直到少女不耐烦的把果肉往他手中一塞,才如梦初醒一般的低下了头。他方咬了一口果子,便觉那果肉入口即化、唇齿生香,更有一股暖流顺着他的舌根一直流到了心底,之前的寒意像是初雪遇到了暖阳一般融了个干干净净,就连经年的顽疾,似乎也好了大半。 少女见他这幅模样,不由莞尔。 少年吃了果子,看着自己身上裹着的罗裙,突然干咳了一声,少女正欣喜于这深山之中好不容易见得的人声,见他咳嗽,担心他身体不好,忙倾身过去,按着他的肩,急切的问道,“小兄弟,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这些果子我吃了之后觉得全身舒坦,你可要再试试?” 说着,就把自己的包裹向他递去。 她见少年满脸通红,担心是那个果子不合他胃口,又道:“你若是不喜欢,还有很多别的瓜果,又有黄精、松子,你若是冷了,我知道后面有一座山上有个山洞,咱们可以去那里避一避。” 少年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往后一仰,低声道:“承蒙姑娘厚爱,只是……只是……” 他的话语卡在了口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含在了胸口中,上不去也下不来,只是脸热辣辣的,双耳发红。 原来是少女见他无措的样子,担心是猩猩吓到了他,又见他往后仰倒,赶忙伸手将他揽起,瞪了一眼猩猩,嗔道:“小兄弟,你没事吧,可是被它吓到了?” “好啦,我知道了,”少女看着他这幅窘迫的样子,突然间福至心灵,她抚掌笑道:“小兄弟,你可是害羞了不是,不过,你是男子,我是女子,依据世间常理,男子多豪放,女子倒多是小性心窄,应是我害羞才对,怎么现在倒反过来了。” 少年眨了眨眼,他好像终于从先前的一系列冲击中镇定下来,他低声道:“姑娘可否将我的衣服取来。” 少女依言取下了衣服递与他,却又忍不住开口:“小兄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可是与我相同,是被那个道士带来的?” 少年并未回她,只接过衣服一展一抖,缕缕水气从青衫上冒出来,消散在空气中,而后又解下身上的罗裙,将衣衫胡乱穿了,他踌躇了一阵,好似在想要怎么回答她,但是当他想好之后,又被少女那亮闪闪的眼睛给噎了回去。 “你……您是剑仙吗?”少女看着他展示出来的这一手本领,眼神立即就变了,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凭空将湿漉漉的衣衫变干,疑心他正是一位剑侠仙人,又忆极之前遇见的那个赤城子,心下不由又是一惊。 她虽不喜欢赤城子逼她拜师,强行带她离开山洞,但赤城子对她还算不错,遇到强敌之时特地将她藏在庙中,还赠与她两枚灵芝,她忘记赤城子临行之言,才惊动了那几只毛僵,不过也是为此,她才能侥幸得了紫郢剑。 而眼前之人,莫非就是赤城子口中的那个对头,他之前那副虚弱的样子,该不会是在蒙骗自己,想要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杀人夺剑。 少女越想越害怕,她朝着猩猩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它躲远点,自己也悄悄的往后退了几步。 少年看她这幅作态,不假思索道:“我不是你说的剑仙,只不过练了几年武,习了几年粗浅的内力而已。” 他刚说完,就后悔起来,又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人家姑娘的罗裙,脸不由微微一红,而少女在得知他并非剑仙之后,也松了一口气,又惭愧自己把他想的太坏,也默默不语。 不过,少女是个好孩子,赤诚无伪,也一向知错就改,她跺一跺脚,冲他行了一礼,大声道:“之前,之前是我不对,是我无端猜测,把你想的太坏,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少年见她这样,更加惭愧了,他心想,苏梦枕啊苏梦枕,你比这个小姑娘还不知大了多少岁,怎么又好端端的和她赌起气来,更别说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自己恐怕就要葬身在这片荒野之中了。 他只这么略一转念,方想道歉,少女快言快语,又抢了他的话头。 “你咳得那么厉害,现在天又那么暗……”她看着照彻四野的月光,也不由微微脸红了一瞬,声音也比之前低了那么一点点,“总之,你我都是意外流落荒野,也该互相照应照应。你不会再计较这些吧。” 苏梦枕摇了摇头,“这是我不对,是我太过于敏感了。”他坦然道,面对少女如花的笑靥,他紧紧抿着的双唇在不知不觉中也松动起来。 “我叫李英琼,来到这里是因为一位道长。”少女大大方方的坐了,又招手让猩猩过来,那猩猩灵巧,早就巴巴的捧了一堆瓜果出来,见英琼招它过去,赶忙捧过去,递给苏梦枕。 英琼自觉与少年之间的气氛可称得上和乐融融,又见猩猩如此乖巧,顿时觉得它比之前可爱了何止十倍,而一旁的少年捡了果子剥了,见她扬眉欢笑的神态,心中一动,口边的话不知不觉的变了。 纵使是日后纵横黑白两道,力压六分半堂的苏楼主,在少年时期,也有紧张的时候。 他原想说,自己叫苏梦枕,是在小寒山习武,这次出师,是为了上金风细雨楼,为父亲解忧,可他说的却是,“我是苏小楼,是上京寻我父亲,为他分忧解劳的。” 他心想着如何将剥好的果子递与少女,竟未注意自己出了一个大错,直到少女拍了拍他的肩,双眉怒轩,眼中带杀。 “苏小楼,苏兄,我还从未到过京城,你能与我说说,现在的京城是什么样子么,爹爹与我说过,他曾是京城人士,不过不忿那满贼的作为,惹怒了他们……”她深吸一口气,勉自压抑住了心口汹涌的怒意,又担心苏梦枕被她吓到,特意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说你去京城寻你父亲,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没什么,不过是有几个仇家需要料理,”苏梦枕短促的哈了一声,扬眉看她,“我在京都的金风细雨楼,若是那满贼强逼与你,你可来找我,我替你担下即可。” “这……”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还不置于让别人来欺辱我的恩人。”苏梦枕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口误,又不好在此时告知她自己先前的口误,只淡淡道,“你若是想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子,不如与我一起上京。” “苏兄的意思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么。”李英琼想到老父与她痛述的清人行径,恨不得提剑将那些畜生剁成肉末,“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我就算未能亲历,也见过不少受害者辗转异乡,奔波流离。”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苏梦枕慢慢的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他面上神色未变,眼中却是异彩连连,“李姑娘,能否请你向我解释清楚,之前我远在深山,有些事情,从未听闻。”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英琼盘膝坐下,她回想起当年老父抱着年幼的她顺江而下,在苍茫的暮色下,在四起的烟岚中,与她讲的那些故事。现今,月明如昼,在暖暖的篝火边,她追忆往思,轻轻的向她新认识的朋友讲述自己记忆中的故事,“一切的开头,就要从明末的张献忠之乱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