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文静静地看着李如松,目光像是定格在联邦少将年轻英挺的面孔上,又仿佛漫无焦点地飘散在空气中,越过李如松的肩膀,落在某处虚无的时空中。 阳光从殷文身后打过,联邦元帅半边身躯逆着光,这眼睛长脑门上的联邦澳洲驻军司令突然没来由一阵恐慌,总觉得这人只是个虚影,随时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忍不住上前两步,轻声唤道:“元帅……您、您还记得我吗?” 殷文疲惫地闭上眼,良久,他干涩地说:“七年前,宪兵队以‘叛国罪’缉拿我下狱,当天议会就通过决议,撤销我元帅授衔,我现在已经不是三军统帅了。” 李如松的眼圈突然红了——他和飞廉虽是同级校友,性格喜好却南辕北辙,然而养尊处优的议会贵公子和嚣张跋扈的地方驻军司令,再见三军统帅的一刻,反应居然殊途同归,就像是走失了的熊孩子,一个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了许久,突然看到打着手电找来的家长,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他不着痕迹地扭过头,用衣袖迅速抹了把脸,硬邦邦地说:“军部从来没承认过所谓的‘决议’,您永远都是我们的元帅。” 殷文睁开眼,那双深若渊水的眼睛在他脸上盯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吃力地半撑起身,李如松连忙抢上前,把枕头竖起来,让他能靠坐在床头。 就听殷文淡淡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一说到正题,李如松的表情自如了些。他飞快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事无巨细,半点儿也没遗漏,只隐去了医疗队长曾经想拿三军统帅做临床试验的细节。 “……当时医疗舱打开,您浑身是血的躺在里面,所有人都要吓死了。”说起当日那一幕,联邦司令依然心有余悸,“对了,医疗队给您做全身检查时,曾发现您血液测试中的M3病毒是呈阳性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又自己溶解了……您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从哪感染的M3病毒?” 殷文脸色微微一沉。 李如松在首府军部时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不会看人眼色,一个目中无人、说话不会看场合的“蠢人”,也不太可能在短短数年间扛上联邦将星,坐到驻军司令的位置。 只不过在他看来,联邦首府权贵云集,一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蠢货”,一半是尸位素餐的“废物”,着实没有让他低下眼睛的必要,所以才把军部大佬的告诫当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 可是眼下,到了昔日的三军统帅跟前,他就像被拽到教导主任面前的小学生一样,下意识地抻紧了皮,并且无时无刻不在察言观色,第一时间意识到元帅并不想提起自己感染病毒这回事。 他于是体贴地调转开话头:“我吩咐了军医,暂时封锁消息,还没将您回归联邦的消息通知首府军部——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早在军部发动政变之际,针对三军统帅的通缉令就已撤销,可是由于前宪兵队长死于非命,无从问询,加上对议会的顾虑、平衡局面的考量,殷文当年的冤案并未平反,他被撤销的元帅授衔也没有恢复。 谁也没法肯定,现在透露三军统帅回归联邦的消息,这发骤然爆出的深水□□会不会把暗流汹涌的联邦首府炸出海啸,何况西伯利亚叛军猛攻乌兰巴托要塞,首府的局势也实在称不上安稳。 所以李如松暂时封锁了消息,把是否回归联邦首府,以及回归的时机留给殷文自己做决定。 由此可见,李司令员并不是一味的强横不讲理,但凡他低下那双长在脑门上的眼睛,事无巨细,无一不安排的体贴窝心。 前提是,那人得能让他看进眼里。 他这番顾虑,殷文自然明白,他沉吟片刻,说:“你做的很好,我回来的事,暂且先不通知首府,稍后我自有打算。” 李如松点点头,没追问原因,只是道:“那您正好趁这段时间把身体调养好,我也向您汇报一下这七年来联邦军务和人员调动情况。” 殷文无声地笑了下。 他早不是联邦最高统帅,按理说,这些防务事宜是轮不到向他报备的,可不管李如松还是飞廉,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这个事实,但凡殷文在,都习惯性地拿他的话当最高指令。 殷文摇摇头,随口道:“西伯利亚叛军围了乌兰要塞,首府现在还安稳吗?” “倒是没出大乱子。”李司令垂下眼帘,通身的炮仗脾气收敛得一滴不剩,有一说一,比小学生还听话,“毕竟有李斯特中将和曼斯坦因上将亲自坐镇,乌兰要塞又有多年经营,兵坚炮利,叛军一时半刻也奈何不得。只不过这两天,从首府传来一个消息,还颇值得人玩味。” 殷文:“什么消息?” “自从前议长费迪南·美第奇叛逃后,美第奇旗下的产业就都被没收了……”说到这儿,李如松抬起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觑了元帅一眼,见殷文脸上没什么表情,才接着往下说,“但一码是一码,费迪南叛逃是他自己的事,和他女儿没什么关系,所以美第奇家的私邸并未收回,他女儿现在还在里头住着。” 殷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知道这后头还有下文。 果然,就听李如松接着说:“之前……罗萨莉娅小姐和凌议长曾有过婚约,只是后来出了您下狱的事,没多久费迪南前议长又被迫下野,这事就再没人提起。可不知怎么,自从费迪南叛逃后,这两人反而开始频繁来往,三天前更是传出消息,说他俩打算正式订婚,连日子都选好了。” 殷文目光霍地一凝。 不止是他,远在千里之外的首府军部也被这突然爆出的惊天八卦震住了。盯着个人终端上的订婚请柬,李斯特和曼斯坦因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个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新任议长又在玩什么障眼法。 当然,他们也曾就这事向凌议长问询过,而凌昊天的回答十分简单:“我和罗萨莉娅小姐的婚约早就定下,只是之前变乱频频,两个人都凑不出时间把仪式办了。如今首府局势稍稍稳定,不如早些办了也好,以免又横生出枝节,不知拖到什么时候。” 曼斯坦因皱起眉:“可她父亲……” “费迪南是费迪南,和罗萨莉娅小姐没有关系,他要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当初也不会自己落跑,把一家老小都丢给联邦处置了。”凌昊天淡淡地说,“何况,费迪南叛逃的事爆出之后,首府权贵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如果知道我和罗萨莉娅小姐正式订婚,也能安抚下这些世家,至少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子。” 这理由很说得过去,曼斯坦因心里虽隐隐觉得不妥,可思忖半天也想不出 “不妥”在哪里,只能暂且闭嘴。 “凌议长和罗萨莉娅确实早有婚约,之前也的确动乱频出,顾不上这些,可如今西伯利亚叛军围攻要塞,首府看似安稳,实则摇摇欲坠,这个风头火势,怎么看也不是举行仪式的好时机。” 军部办公厅里,李斯特盯着那张请柬沉吟良久,曲起手指轻敲了敲个人终端:“要说安抚权贵……还是那句话,如今叛军重兵压境,议会又不是脑子进水的傻缺,除非像费迪南一样丧心病狂,打定了叛国的主意,否则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也不会轻举妄动。” 他皱起眉头:“我总觉得,凌议长赶在这时候放出订婚的消息,实在不像他平时的风格。” 曼斯坦因在军务上是一把好手,涉及这些弯弯绕的勾心斗角,当下就一脸懵逼了:“不是他的风格,难不成还有人拿枪逼着他放出消息?” “我不知道……”李斯特低声说,他忽地站起身来,眼睛望向窗外,却是面朝南边,平静的眼神下压抑着不露痕迹的焦灼,“澳洲行省那边有消息了吗?搜救情况怎么样?” 曼斯坦因不明白他说着说着怎么突然换了话题,还是一板一眼地答道:“李如松少将回报,目前收拢了近四万人,只是飞廉少将一直没有音信,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周,恐怕生还的希望很渺茫了。” 说到这儿,人高马大的联邦上将声音低落了下去,眉间带着一丝难掩的疲惫:“昔年追随过元帅的人,眼瞅着又走了一个……” 李斯特蓦地捏紧拳头,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 他突然回过头,看向办公厅上空的三维全息屏,屏幕开关打开,却设置了静音,哑剧一样播放着一幕画面。 ——是联邦新任议长就两周后的订婚典礼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画面没有声音,镁光灯的焦点下,凌昊天身穿纯白西装,衬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从头发丝到白手套都散发着无懈可击的男神范儿,他身边的罗萨莉娅同样是一身象牙白的套裙,小鸟依人似的挽着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在为“金童玉女”这四个字做注脚。 李斯特的眉头越发皱紧了。 “已经八月份,再过两周,差不多也该入秋了。”他默默地想,“看来,今年会有一个多事之秋。” 与此同时,相隔遥遥的澳洲行省,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殷文同样看到了这一场新闻发布会。 他面无表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拇指上的麒麟扳指。 “……我和罗萨莉娅小姐相识已久,早有婚约,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会试图将这场婚礼阴谋论。”因为片刻前,联邦时报的记者刚提出一个颇为尖锐的问题,镜头中的联邦新任议长的语气依然温文有礼,措辞却显得不那么客气,“至于美第奇议长叛逃,我个人表示很遗憾,前议长曾为联邦做出巨大的贡献,没曾想到了晚年却走上歪路。可不论是非功过,这和罗萨莉娅小姐没有关系——早在六百多年前,株连制度就随着封建国家的消亡灰飞烟灭了,没道理到了二十五世纪的今天再死灰复燃吧?” “啪”的一下,殷文把视频关了静音,他闭眼斜靠着床头,手指揉摁着太阳穴。 麒麟的声音直接钻入耳中:“大人,根据我的数据分析,我觉得上面这段话不太像凌议长的风格。” 殷文没睁眼,轻轻“嗯”了一声。 “从凌议长之前的行为模式分析,他是一个极其含蓄,并且十分注意公众形象的人,即便有人当众提出尖锐的问题,他也应该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带而过,而不是这样针锋相对地反击回去。”麒麟说,“这一点也不像他……要不是我做了声波对比,确认说话的就是凌议长本人,我几乎要怀疑是有人顶着他的脸开了这个发布会。” 殷文睁开眼,脸上是平静的漠然。 他知道麒麟说的没错,也一眼看出这场发布会……或者说,这场将于两周后举行的世纪婚礼有猫腻,可他压根没心思去揣测这对光鲜夺目的“金童玉女”背后藏着怎样的暗流与黑幕。 联邦三军统帅转过头,巨大的落地玻璃正对西边,正值傍晚,沉入海中的夕阳随手抹下最后一丝余霞,海面像着了火,潋滟无方。 他出神片刻,低声问:“麒麟……我身体里的病毒是怎么消失的?” “我在您醒来前做了扫描,发现您的血液中产生了M3抗体,能自动溶解破坏入侵的病毒。”麒麟说,“但我并不清楚抗体是如何产生的……据我推测,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在您昏迷期间,凯瑟琳女皇做了什么。” 殷文捏紧了手指:“连你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麒麟平平板板地回答:“很抱歉,因为能量耗尽,我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直到凯瑟琳女皇将您的医疗舱放入备用战甲、脱离机体后,我才被再次激活。” 殷文紧紧盯着落地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脸孔,半边脸颊隐没在暗影里,另外半边却面无表情,乍看来像一尊刀削斧劈的雕塑。 至于他的内心活动是不是像表面上流露出的那样平静,就两说了。 殷文不是蠢人,醒来时发现自己人在澳洲行省的一刻,他就大致推推断当日身陷重围时,女皇都做了些什么——因为没把握两个人同时脱险,所以她当机立断地“丢车保帅”,一边拿自己当“障眼法”,牵制住敌军火力,一边为联邦元帅争取趁乱逃脱的机会。 殷文甚至隐约揣测出女皇这么做的用意,他们两个分别是帝国和联邦的灵魂人物,就像远古战场上提振士气的那根旗杆,只要杆子不倒,军心和士气就不会溃散。 所以,总要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去收拾眼下乱成一锅粥的残局。 这是当时那种情境下最好的选择,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可指摘,可不知为何,殷文就是觉得满心烦躁,有那么片刻光景,他很想什么也不顾地跳进战甲,直接杀到帝都凡尔赛,去找那女人问个清楚。 “大人,”麒麟突然说,“我发现您的呼吸频率在加快,血液加速涌向大脑,肝脏的儿茶酚胺分泌增多,您需要一支镇静剂吗?” 殷文一摆手,打断了这不懂得看人眼色的拟人智能。 “帝都那边有新消息吗?”他转开话头,“凯瑟琳女皇可在公众面前露面了?” “没有。”麒麟低声说,“自从帝都广场上的自杀式袭击事件后,凡尔赛就对外宣称女皇重伤,需要静养,从那之后,凯瑟琳女皇再没在人前露过面。虽说有凡尔赛和军情司竭力压制,但无论网路还是新闻媒体都开始冒出种种猜测,什么说法都有。” 殷文的瞳孔微微一凝:“什么说法?” “有说凯瑟琳女皇其实已经在爆炸中身故了,凡尔赛怕在这个风急火燎的关口闹出乱子,才瞒住消息没让外传。也有人说是国会和首相软禁了凯瑟琳女皇,不让她在公众跟前露面,想趁机架空她手上的权力。” 麒麟把在网路上看到的各种谣言做了汇总,最后打上评语:“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一看就是在博人眼球,没什么可信度,您不用放在心上。” 麒麟的判断看似信口开河,其实是建立在庞大的历史数据和精确入微的行为模式分析上——假如帝国首相真想对御座有所图谋,半个多世纪前就下手了,没必要拖到今天;而若女皇当真陨落在中东那一战里,凡尔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六百万帝国军早把中东夷为平地,一点残渣废料也不会留下。 可即便如此,殷文依然感到隐约的不妥,像一根尖刺一样扎在他心头。 ——如果女皇平安无事,她为什么不出来主持大局,任由媒体网路上流言漫天飞? 还是说,眼下这种局面是她故意为之,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只是为了把幕后的“蛇”引到台前的一出戏码? 殷文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额角的那根筋像是被钝刀拉扯着,他不得不用力按住,以免一不小心暴出皮肤。 麒麟总算看出了自家主人心绪不佳,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 殷文沉默了一会儿,须臾,他抬起头来,眼睛里的惊涛骇浪已经在这短短片刻间沉淀下去,又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水。 “不用了,”他低声说,“我休息得够久了。” 是的,七年了……真的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