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血淋淋的字眼乍一入耳,张啸先是一愣,心想:“什么?千刀万剐?这说法太夸张了吧?” 然而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血色猝不及防地从脸上褪下,继而茫然地转动目光,想从身边人脸上找出夸大其实的痕迹,却发现青洛的脸色比首相还难看。 五分钟后,幕僚团被支出门外——事实上,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就算首相不把他们赶出去,这帮人也打算随便找个借口开溜。 但凡有点政治敏感的都知道,有些内情只在某个小范围的圈子里口耳相传,不是谁都能打听的。倘若没被划拉到圈子里,却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情,那听到的字句早晚有一天会化作凶器,要了自己的命。 很快,偌大的办公厅里,除了脸色铁青的帝国首相和神色严厉的统帅长,就只剩下安娜和张啸。 张啸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像是被浇了油,放在平底锅里小火煎熬,好不容易人都走干净了,隔音的红木大门重重带上,发出沉闷的响动,他迫不及待地抢上前,盯着青羽追问道:“什么千刀万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羽冷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啸于是把目光转向同样是三战前就追随女皇左右的安娜。 其实和幕僚团的其他同僚相比,刚进凡尔赛不过半年的张啸资历尚浅,按理说是没立场打听这些的。可有了之前陪同女皇闯荡中东的经历,加上帝国至尊另眼相看的态度,几位大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留下来。 安娜咬了下唇角,有些犯难地看了统帅长一眼,显然拿不准是否该把当年的内情透露给没亲历的人。 尤其是,这“内情”像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将凡尔赛炸得灰飞烟灭。 青洛沉吟片刻,冷不防一抬头,恰好对上张啸的眼睛——那双眼还没被世道的尘灰遮盖,黑白分明,清透的像看得到底的池水。然而往深里看,池水深处跳动着火光,跃跃欲试,几乎要把冰冷的池水烧得沸腾起来。 他不由窒了一瞬,思忖良久,微微点了下头。 安娜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读文科的,上大学时修过帝国史,”她轻声说,“应该对‘裂天之战’不陌生吧?” 没有哪个政权乐意把自己的耻辱柱大喇喇地展示给国民看,历史书上只是匆匆一笔带过,张啸却出乎意料地对此留有深刻印象。虽然不明白安娜为何突然转了话题,他还是点了点头。 安娜吸了口气,走近两步,音量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这件事,连凡尔赛带国会在内,知情人不会超过十个——七十年前那一战后,陛下并不是无故失踪,而是……被联邦俘虏。” 张啸悚然一惊。 但这只是开始。安娜话音一顿,似乎在斟酌怎么叙述这件事才不至于让新闻官太受刺激,青羽却没那么多顾虑,他压根不给张啸适应的时间,直接抛出惊雷:“战后,凡尔赛切断了和联邦的信息往来,封锁一切资讯,对外宣称女皇陛下‘负伤失踪’,其实军情司一直潜伏在联邦境内,设法查清陛下的下落,伺机救人。” “两个月后,军情司终于在暗桩配合下,营救回被囚多日的陛下。可舱门打开的一刻,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吗?” 首相锥子般的目光扎在新闻官脸上,张啸不由瑟缩了一下,突然觉得那答案让他感到害怕。 “陛下……那个时候的陛下,浑身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是被人用利刃活生生割下全身皮肤,几乎是千刀万剐之刑!”青羽冷笑着,一字一顿地从牙关里挤出话音:“好几个军医围着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止血,可哪里止得住?血水把床单都染红了,沿着床角往下渗,走一路滴一路,送进手术室时,心跳都没了,主治医师连□□都准备好,就等宣布脑死亡后,直接一颗子弹自裁谢罪。” 安娜阻拦不及,张一张嘴,又徒劳地闭上了。瞥一眼张啸,新闻官脸色煞白,那犀利的能让女皇摔物件爆粗口的嘴皮子,此刻血色全无,颤抖了半天,愣是发不出一个单音。 好半天,他才微不可闻地说:“可、可是史书上明明写着,陛下在七十年前加冕,当年的影像资料还被保存下来,每年国庆都会在各大媒体上转播……” 他话说到一半,自己突然顿住了,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打过一道闪,映亮了乌云背后隐隐绰绰的轮廓。 女皇加冕之初的五十年间对国会异乎寻常的弱势,推迟了整整半个世纪才获通过的帝国纪元,首相近乎癫狂的保护欲…… 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那、那不是她……”他颤抖着把那可怕的猜测说了出来,不知是不是情绪太激烈,那一刻的心率逼近两百,运转到极限的心肺功能几乎将血液里的氧气压榨光了。 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因为缺氧,不得不张大了嘴拼命呼吸,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那句话说完整:“那个人,不是陛下……是、是墨鸢?” 他凭借逻辑推导和自己的直觉,把若有若无的蛛丝马迹穿成了一串,揣测出凡尔赛费心掩盖的惊天真相,就像把埋在土里的棺材重新拖出来,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知为何,青洛和安娜非但没觉得惊惶,反而像是卸下一块心头重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很聪明。”青洛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暗示,默认了他的猜测——哪怕那棺材板已经摇摇欲坠,边缘的缝隙渗透进无孔不入的阳光,有些话依然不适合直接宣之于口,“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当时帝国根基未稳,风雨交加之下,必须有人镇住底下的魑魅魍魉。” 哪怕他们都知道,御座上的那人只是个牵线傀儡,也不得不陪着这个傀儡演足全套。 张啸直勾勾地盯着他,总觉得这番话里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可拼凑在一起,不知是不是信息量过载线路烧断了线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中枢神经拒绝加载内容。 恍惚中,他想起几个月前和女皇一起流落中东时,这女人一个人干翻了四架海蛇战甲;在海盗基地里遇袭时,她连件像样的枪械也没有,甫一照面就将一帮训练有素的武装分队斩落剑下,收割人头的利索程度堪比切瓜砍菜。 走在这条路上,张啸以为自己足够坚定,却每每在磕磕绊绊中心怀焦虑,也是她不经意的一两句话拨开迷雾,为他指明前路。 就像每一个自命不凡而又热血上头的中二青年,张啸从不迷信权威,女皇说过的每句话、发布的每条政令都被他凌迟鞭尸过,而后入了凡尔赛,他从最初的怀疑、忌惮,到后来的认可、接受,再如其他人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靠着这个女人,好像只要有这根定海神针坐镇凡尔赛,风雨飘摇亦可乘风破浪,天大的难题也能迎刃而解。 可谁想得到,定海神针原也不是坚不可摧。 “我不明白……”张啸嗓子眼发干,声音有些艰涩:“陛下,她、她既然那么恨联邦……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举行新闻发布会?她要是不答应……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了。” 他想起四个多月前,为了是否该向联邦致歉和女皇拍桌子对吼的自己,恨不能穿越回去,给那个懵懂无知的白痴狠狠一记耳光。 青洛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他抬起一只手掌,沉而有力地压在张啸肩上。 “你不用心存不安,那不是你的错——陛下首肯了你的提议,是因为她觉得,这是她该做的。”男人的眼神深不见底:“作为‘帝国女皇’,她有责任保住眼下的和平,保证帝国子民的安稳生活,所以她肯向联邦服这个软,哪怕她真实的想法……恨不得把那些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张啸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是帝国女皇,数以亿计的人命压在肩上,容不得行差踏错。而愤怒、耻辱、怨恨,都是些太个人的情绪,会蒙蔽上位者的判断,不要也罢。 所以,她奇迹般地把自己劈成了两半,一半平和中正、计算精准,另一半则承载了七情六欲。她把带了私欲的那一半关进罩子里,从此以局外人的视角冷眼旁观,百无一漏。 想通了这一层,张啸非但没觉得好过些,反而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怒火。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想把还躺在医疗舱里的女皇揪起来,对着耳朵好一顿咆哮:就你英雄!特么的撑不住了不会乖乖躺下,瞎逞什么能,难不成没有你,地球就不转了不成?! 然而下一刻,张啸就想起来,逼着女皇往前走的人里,他自己就是头一份。 突如其来的火气又毫无征兆地散了,新闻官好像被人当面捅了两刀,心口开了个大洞,冷风嗖嗖往里灌,全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陛下很清楚她在做什么,相信你也有数。”统帅长拍拍他的肩,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瞥向帝国首相。 青羽提了下嘴角,仿佛想露出一个冷笑,可失败了。他忍不住回过头,透过落地窗,望眼欲穿地盯着大特里亚农宫,明知这个角度、这个距离,拗断了脖子也看不见,仍执拗地梗着脖子。 那一刻,他好像回到许多年前,亲眼看着浑身是血的女皇被送进手术室的时候,满心不知所措的惶急与焦灼,真正如一个失怙幼童。 与此同时,帝都城的另一处角落里,一场集会同样进行到尾声。 送走了最后一位鹰派议员,萨塞尔·博尔吉亚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重重躺倒在软椅中。 这是博尔吉亚私邸的会客厅,房间一角摆了一台古老而笨重的落地钟罩。等到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落地钟被人从后推开,露出一道精巧绝伦的暗门。 长身玉立的青年从门后走出,手臂上搭着一条薄毯,默不作声地盖在老人膝上。 萨塞尔靠在厚厚的鹅绒枕里,问:“你都听到了?” 青年唯唯应了一声。 “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货色,凡尔赛还没怎么样,他们自己先乱了阵脚,”萨塞尔摁着太阳穴,不知是不是说了半天话,精力有些不济,他呼吸的频率很是紊乱,胸口一起一伏着,老半天才接上话音:“你怎么看?” 青年抬了下眼:“您指的是和联邦结盟,还是这些天帝都城里流传的,关于女皇已经伤重不治的传言?” 萨塞尔闭着眼:“都有。” 青年沉吟了片刻。 “如今中东武装气焰日盛,凡尔赛想和联邦联手也算题中之义,结盟之事,应该不是空穴来风。”他字斟句酌地说,“至于陛下伤重的传言……按照凡尔赛往日的作风,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引蛇出洞的诱饵,只是不久前,类似的戏码刚上演过一次,搅浑的水还没重新沉淀,凡尔赛就是想钓鱼,也不必这么心急吧?” 老人霍地睁开眼,树皮一样重叠粗糙的褶皱中,射出冷锐的光。 “所以,陛下是真出事了?”他低声说,“难怪这些日子凡尔赛异乎寻常的安静……可陛下真有什么,首相还有闲情逸致清理国会?早下令调动三军,和联邦算账去了。” 青年知道他并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因此谨慎地闭上嘴。 “如果陛下真的情况不佳,那我们必须早作打算,”萨塞尔沉思许久,断然道,“不论如何,我不能眼看着帝国七十年国祚就这么毁在凡尔赛手里!” 青年恰到好处地提醒道:“可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万一凡尔赛确实是在做戏呢?” 说到这儿,他刻意停顿了片刻,露出一点恰如其分的“遗憾”:“可惜我们安插在大特里亚农宫的眼线,这些年都被拔除得差不多了,又没有人和女皇走得近,不然也能设法探听一二。” 萨塞尔的目光陡然凝聚了。 “和女皇走得近……”他重复了一遍这几个似乎只是无心带出的字眼,喃喃低语,“确实,这种时候,也只有陛下近身的人才能摸到几分端倪了。” 他全神贯注地盘算着什么,浑然没注意到,就在这时,那一直低眉顺眼的青年勾了下嘴角,年轻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与气质十分不符的诡谲微笑。 仿佛某种隐藏在夜色深处的冷血动物,冰冷而险恶。 这一日夕阳落下,十字运河水面烧着一片赤金,张啸从首相办公室里出来时,眼下含着大片乌青,眼神恍恍惚惚,仿佛随时要吹灯拔蜡。 女皇这个人,平时瞧着她万事不走心,人在或不在没什么区别,非得要她倒下后,才知道这根定海神针有多重要——正主不能理事,千头万绪的政务一应汇总到张啸手头,虽说他做的只是协助安娜初步分类,重要事宜自有首相大人拿主意,即便如此,工作量也不轻松。 这从新闻官的睡眠时间上就能看出。自打女皇躺进医疗舱,张啸每天统共休息了三四个小时,整个人成了一团行走的鬼火,脚步都是飘的。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难怪之前女皇遇刺,首相都没怎么找过他麻烦,感情是手上待处理的事宜太多,实在没这个空闲和他算账。 张啸顶着一头怨念,堪堪飘到电梯间,恰好和脚步轻快的安娜撞了个对脸。按理说,那女人的工作量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两人的对比也相当分明,一个鬼火森森,一个言笑晏晏,仿佛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轮轴转也妨碍不到她的好气色。 张啸盯着她看了半天,再怎么克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羡慕嫉妒恨:“我说,你这些天分明走得比我晚,来得比我早,一天顶多睡两三个小时,怎么精神还是那么好?” 安娜探手捋了下披在肩上的大波浪,悠悠地说:“大概是你肾虚吧,得闲记得多补补。” 张啸:“……” 他但凡打得过,一定跟这女人拼了。 说话间,电梯已经降到底层,电子门自动滑开,两人走了出来,刚转过拐角,恰好和一老一少打了照面。 老人露出和蔼的笑意,冲他俩点点头:“好久不见了。” 两位秘书官不约而同地站直溜了:“博尔吉亚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