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午后阳光正好,瓢泼盆倾似的从窗外涌入。大特里亚农宫中,张啸一字一顿地把那句卡在胸口多时的话倾吐而出,就像剜开了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阳光摧枯拉朽般扫荡进来,在暗影中滋生的毒蔓与青苔瞬间暴露无遗。 他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女皇,期待她能给出一点反应——可惜没有。 这女人的眼睛像池水一样平静,无风无浪,也深不见底。张啸自以为这话抛出去,不亚于将一块石头推进了水里,可现在看来,那落入水中的只是一根绣花针,半丝涟漪也没激起。 紧接着,他听到女皇说:“这个,我早知道了。” 张啸:“……” 经历了这么多,他以为自己有了一颗钢打铁铸的心脏,再大的风浪也能等闲视之,不过事实证明,再坚不可摧的堡垒也扛不住女皇的一句话,轻轻巧巧就溃不成军。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女皇,帝国至尊坦然与他对视,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 良久,张啸回过神来,微微苦笑:“也对……以军情司的情报线,什么秘密挖不出来?只是您既然早知道了,怎么敢让我进入凡尔赛?军情司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女皇摇了摇头,短暂的沉默中,她似乎在斟酌该从何说起。 “军情司确实不知情,你的身世……我指的是,你和博尔吉亚家族的渊源,是机要处上报给我的。”只有两个人,女皇也懒得维持一国之君的仪态,随手把绾发金环摘下,一头长发逶迤垂落。 有那么一瞬间,张啸把他们正在谈论的话题抛诸脑后,彻底看呆了。 “我知道你十二岁那年遭遇了一场可怕的事故,在那场事故中,你母亲溺水身亡,你也差点没命,是萨赛尔族叔救了你,之后一直资助你的生活和学业。”女皇说,“据我所知,他对你很是器重,在你上中学的时候,他每年假期都会邀请你去他的私人别墅,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你为官为政之道,可惜你天性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也不好过分逼迫你。” 张啸抿住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头一回被深沉的暗影笼住,好像那些往事正追逐着他,要把他一口吞噬。 “当萨赛尔族叔发现你在新闻报道上的天分后,他便开始设法引导你走入凡尔赛的视野——首先是你的那篇成名报道,揭露哈布斯堡走私军火、通敌叛国,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张啸苦笑了笑:“……当然。” 女皇:“你难道从没想过,哈布斯堡是何等权势,怎么就这么容易被你抓住把柄?经营半个多世纪的门阀权贵,背后的关系网必定盘根错节,要对付一个小小的媒体记者,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不了多少,就算有凡尔赛替你把前赴后继的暗杀者摆平了,你怎么就这么顺当地把这篇报道发出来?” 张啸脸色发白,低声说:“……想过。” 很显然,若非后台足够强硬,一个小小的记者不可能和一省执政官相抗衡,而倘若他能想明白这一点,女皇又怎么会忽略? 他捏了捏涨痛的额角:“所以,早在那时,您就察觉到我和博尔吉亚之间的关系?” “说不上察觉,只是有点怀疑,毕竟在帝国境内,能和英吉利执政官相抗衡的家族也就那么几个。”女皇说,“不过你那篇报道确实让我印象深刻,萨赛尔族叔这步棋没走错,从那时起,凡尔赛开始注意你的一言一行,直到……” 张啸打断了她:“直到,您确定我是合适的人选,邀请我进入凡尔赛为您效力?” 女皇默认了。 “明知道我是博尔吉亚家主一手培养的人,还敢让我走进凡尔赛,您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张啸苦笑,“您就不怕我是他安插进凡尔赛的棋子,就不怕被我反咬一口?” 女皇摇了摇头。 “不,你不是博尔吉亚的棋子。”她淡淡地说:“你也不是朕的棋子,你有自己的想法,知道脚下的路通向何方,你不从属于任何人,这一点在我看完你那篇犯禁的新闻片时就已经知道了。” 张啸睁开眼,那一刻不知转过什么念头,眼睛里的暗影被淡薄了些,却依然没完全驱散。 “我知道博尔吉亚家主对你有恩,我也知道你不是他插进来的棋子……尽管他很想这样做。”女皇坦然直视他的双眼,仿佛想刺透那层迷雾,径直看穿他的心思:“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拿你当棋子和博尔吉亚博弈。我选择你进入凡尔赛,是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一双眼睛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着,告诉我有没有偏离既定方向。” 万籁俱寂中,只余君臣两人彼此对视,心跳声清晰可闻。 女皇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或许很困难,但我希望你能忘记过去,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和坚持继续留在凡尔赛,直到……你我共同追寻的那个目标得以实现。” 张啸抿紧唇,那个瞬间,他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女皇曾和他有过类似的谈话。当时女皇给了他两条路,留下或者离开,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如果选择留下,日后举起屠刀的,很有可能是他自己。 “我真是个白痴。”张啸苦笑着想,“我还以为她是有感而发,现在想起来,她该是在暗示我,若是选择留下,迟早有一天会和博尔吉亚走到对立面,那时我或许就不得不对他们举起屠刀。” 权力之争从来是你死我活,女皇不希望部下心存侥幸,所以一早点明,可惜那时的新闻官并没领会她的深意。 他在女皇对面坐下,眼下露出大片乌青——这阵子女皇不能理事,他既要挡掉各路媒体的试探,又得把千头万绪的政务理出子丑寅卯,劳心又劳力,着实算不上轻松。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张啸轻声说,“您选择我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我的专业能力,还是因为我和博尔吉亚家族的渊源,您可以利用我来误导博尔吉亚议长?” 女皇思索片刻,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给出了她的答案:“千军易得,国士难求。” 张啸的瞳孔瞬间凝缩成一点,在这么问之前,他不是没有猜测,可纵然有千般准备,女皇的答复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一直以来,新闻官对华夏典籍有某种异乎寻常的爱好,在他第一次读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四句时,浑身血液按捺不住地沸腾,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凭胸中所学登入庙堂,用书生单薄的两肩担起一盘太平承明。 登堂入室、君臣相得,是张啸打小就有的梦想,而随着时间推移,胸膛里的热血固然没有冷却,脚下趟过的泥水和世道无情的风刀霜剑却足以把新闻官脑中打上的“国士”二字彻底铲平。 他从没想到,会在这样一种情境下,从一个做梦也没想到的人口中,再次和这两个字当头遭遇。 两天后,凡尔赛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女皇苏醒的消息。托帝都城四通八达的网络渠道的福,不到半个小时,女皇醒转的消息已经传遍帝国全境。 而一个小时后,就连相隔一片大陆的联邦合众国都收到了风声。 联邦首府军部,刚开完作战会议的殷文一路小跑地穿过走廊,军服下摆带起一阵风,脚步轻快的不像是“联邦元帅”。 他冲进办公室,一把打开全息电视,脉冲信号将发生在遥远的帝都城中的一幕投映在屏幕上——那是一场公开发布会,凡尔赛宽敞明亮的简报厅里史无前例的坐得满满当当,有些记者大约是跟着同行混进来的,连名牌都没有,随便找了个角落蹭了个站位,一边奋笔狂记,一边用镜头对准讲话台,镁光灯“咔咔”闪成一片。 会有这般万人空巷的待遇,是因为发布会的发言人正是女皇本人。 经过两天的休整,女皇的精神好了许多,她甚至没有借助轮椅,而是自己走进会场。幕僚团在她身后整齐地站成一排,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凝重肃穆,仿佛女皇接下来的讲稿里压着一座沉重的须弥山,每个字都和未来百年内的帝国国运与万民生计挂上了钩。 “……二十年前,在帝国建国五十周年的庆典上,我曾告诉过诸位,我们并不是一个残酷暴戾的政权,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场战争中,帝国军人流下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给自己的后人争取行走在阳光下的权利。” “当时,几乎所有的舆论都认为这只是一场煽动民意的政治作秀,但是现在,该到了凡尔赛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这一刻,心思迥异、立场不同的各方人士都在关注这场讲话——国会所在的卢森堡宫,萨塞尔·博尔吉亚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桌角的水杯被带翻在地上。 联邦首府,殷文攥紧了拳头,胸腔仿佛燃着一团缘由不明的火,从心口一路烧到了眼角。 充当中东武装临时总部的□□堡要塞,同样的画面呈现在全息屏幕上,戴面具的男人和红衣妖娆的女人分立左右,中间摆着一张座椅,椅子上的人全身藏匿在黑暗中,隐隐绰绰的身形乍看来只是个未长成的少年。 不管这些或明或暗的势力如何各怀鬼胎,都挡不住女皇脱口而出的话:“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也为了让帝国子民迎来和平的曙光,帝国将郑重考虑联邦递交的结盟提议——这一回,相关提案不会呈交国会审阅,议案的每一章每一款都将在网路上公布,朕想把决定权交给每一个帝国子民,由你们用手里的神圣一票决定帝国未来的走向。” “这是帝国历史上第一次民主投票,朕在此郑重地允诺你们,帝国改制由此而始,这个国家的明天就在你们每个人脚下。” 在女皇话音落下后,整个简报厅陷入漫长的死寂。 不论同联邦结盟,还是民主改制,之前都有过隐约的风声,可类似的风声在过去数十年间已经传过无数次,连媒体带民众都只当又是“狼来了”似的捕风捉影,谁也没往心里去。 那一刻,连一手起草发言稿的新闻官都有种热血上头的感觉,更遑论底下的听众。一时间,奋笔疾书的电子笔停住了,噼啪不停的闪光灯和快门声也没了动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眼神呆滞而放空,好像被一个当头炸雷轰散了神识,三魂七魄都在空中忽悠悠地飘荡着。 “咔嚓”一下,切断直播的全息屏幕暗了下来。 殷文打开个人终端,把方才录下的视频调出来,一遍一遍重复着女皇的讲话。他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恨不能把女皇的影像一点点抠下来,按比例缩小,直接嵌进眼珠里。那番讲词更是每个字都放在显微镜下剖析了一遍,几乎倒背如流。 直到敲门声响起,他才摁下暂停键,目光依然不舍得从屏幕上挪开。 威廉·李斯特走进元帅办公室时,就看到三军统帅出神地端详着自己的个人终端,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元帅,”李斯特举手行礼,“帝国的讲话,您都听到了?” 殷文总算短暂地转开了注意力,抬头看向他:“听到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斯特审慎地问:“您觉得这一回,帝国和谈的诚意有几分?” 殷文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凡尔赛要是不想插手,大可不必理会联邦发去的外交函文,没必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凯瑟琳女皇已经决定同联邦议和,利用‘全民公投’故意绕开国会,非但如此,她还打算借着这个契机,彻底压倒国会中的鹰派,为帝国日后的民主改制埋下伏笔。” 李斯特仔细想了想,一方面对帝国女皇伏脉千里的手段感慨万千,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忧:“可是她用公投的方式来决定议和与否,难保不出意外,万一提案没有通过……” 殷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李斯特未竟的话便断在喉咙里。 “凯瑟琳女皇……她心怀家国,但同样也是一名政客。”联邦元帅扭头看向窗外,冰蓝色的眼睛映出天高地迥,继而发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喟叹:“要是连一场投票的结果都左右不了,过去二十年间,她又怎么可能和帝都城里的豺狼虎豹相抗衡?” 多年后,无数史学家将目光聚焦在这风起云涌的半个多世纪时,经过不同角度的剖析与映证,得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如果把当时帝国与联邦两大政权的三位军政首脑,帝国女皇凯瑟琳·博尔吉亚、联邦三军统帅殷文以及联邦议长凌昊天作比较,凌议长的政治素养最为突出,殷帅的军事才能罕有匹敌。 但论综合实力,却是帝国女皇拔得头筹。 究其缘由,大概是因为她各项能力相对均衡,没有特别瘸腿的“科目”。 就在“公投”这个炸雷抛出的当晚,各大媒体再次约好了一样,统一将女皇出席发布会的全身照挂上了头版。 这倒不是他们少见多怪,见到国家元首就激动得忘了形,实在是女皇陛下亮相时的一身打扮太招人稀罕——众所周知,女皇陛下并不热衷提高自己的曝光度,即使某些场合不得不露面,比如重大节庆日、阅兵式的公开讲话,也多以色调深沉的中性化装扮为主,恨不得昭示所有人知道,她是凭铁血武力打下的江山。 然而这一次,女皇破天荒地换了风格,一袭宝蓝华服,斜纹软呢外套搭衬曳地长裙,整个人恰如一张晕染开的水墨画,突起凌厉的线条无端柔和了三分。 这也是张啸的主意。原本女皇打算随便选身套装了事,压根没考虑出镜效果和舆论反应,结果自然被他一票否决。 “我注意了一下,这最近二十年来,但凡您出现在公众面前,都以偏硬朗的中性风为主,有时甚至穿着军装亮相。当然,我不是否定您之前的造型设计,毕竟当时政权还没完全稳固,内忧外患一箩筐,您需要在民众面前塑造帝国元首铁腕决绝的强硬形象。” 站在女皇面前的新闻官侃侃而谈,好像没注意到在他挑起这个话头时,帝国至尊的脸色已经黑了一半:“可是今时并非往日,民众已经认可了您的执政,四境之外也没人敢挑衅您的权威,作为‘铁血帝王’,您的形象已经很成功;可作为推行民主政体的‘开明君主’,这就显得太强硬了,很容易让舆论担心您控制欲过强,不肯轻易放权。” 事实证明,只要言之有理,女皇陛下还是听得进劝的,哪怕脸色已黑沉如锅底,她还是默许了新闻官“改造形象定位”的提议。 这番功夫也没有白费,当看到女皇的巨幅全身影像铺天盖地,险些阻塞网路时,张啸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凡尔赛新闻官点开当晚另一篇阅读量超高的报道,单看标题就足够耸人听闻——“帝都广场爆炸真相:我们的敌人究竟是谁?” 而这篇引爆眼球的报道,刊发媒体和主笔作者也相当耐人寻味,正是帝国时报现任总编,阿道夫·奥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