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投第七十个小时，电视屏幕上仍然你来我往，各路人士你方唱罢我登场，比拉开大幕的戏台还热闹。　　　　可惜，始作俑者的凡尔赛没心思围观这些演员们粉墨登场，这天一早，军部数得着的高级将领在统帅长的带领下齐聚烈士陵园，无数镜头和镁光灯的见证下，一场盛大的葬礼仪式虽然姗姗来迟，却终归给了亡者应有的荣耀。　　　　那是幽云第十三卫韦尔斯丁的葬礼。　　　　当拂晓的晨光从圣母院的尖顶上升起，射向四面八方时，沾了满身露水的记者们惊讶地发现，除了帝国统帅长，女皇本人也亲临现场。她一身黑衣地走下悬浮车，穿过万人如海，亲自将一捧白菊放上了灵柩。　　　　棺木上覆着帝国国旗，里面是一套军礼服和准将军衔——女皇能离开轮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临时朝会，宣布授予在木尔坦一役中阵亡的韦尔斯丁烈士荣誉，追授准将，衣冠葬入烈士陵园，快刀斩乱麻地为延续两个月之久的“功过之争”定了调。　　　　女皇一锤定音，鹰派再蹦高也没用，只能不甘不愿地暂且偃旗。消息传出后，远在博斯普鲁斯要塞的丹宁·加西亚以最快的速度交代完手头工作，连夜乘飞艇赶回帝都，正好赶在棺木下葬之际抵达陵园。　　　　昔日袍泽排着队上前，徒手将一面金色的徽章砸进棺材，徽章的图案是一只金色的飞鹰，爪间抓着一把利剑，剑锋刺穿了一条毒蛇。　　　　那是幽云十六的队徽。　　　　轮到丹宁时，她摘下白手套，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三两下将队徽嵌进棺木中。随后，她并没有马上退下，而是歪过头，和棺木上的黑白遗照对视了片刻。　　　　照片定格在棺木主人最意气风发的某个瞬间，他注视着镜头，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欠揍，可不知是不是丹宁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这人的笑容里多了些许复杂的东西。　　　　——褪去了表面的油滑和痞气，露出了底下隐藏着的、某种坚实而厚重的质地。　　　　那个瞬间，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女军官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男人的笑容中溃不成军，无数片段浮光掠影般骤起骤灭，快到她抓不住痕迹，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流星一样隐没在黑暗中。　　　　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发出一声嘶哑的啜泣。　　　　神色肃穆的仪仗队端起礼枪，朝天齐鸣三响。在媒体□□短炮的注目下，棺木缓缓落入坟穴，继而被土填满，再也看不出痕迹。　　　　戎马半生，一世武勋随黄土埋入地下，留下的不过是一方墓碑，以及一篇简短的墓志铭。　　　　依然充满了“云十三”的骚包画风——见过比这更玉树临风的墓碑吗？那是因为人中之龙长眠于此！　　　　墓碑前，女皇垂首默哀，在她身后，以帝国统帅长青洛为首，所有将领将军帽托在小臂上，整齐划一地向那相片上的青年敬礼。　　　　与此同时，相距万里的联邦首府，隔着元帅办公室的全息屏幕，三军统帅殷文和联邦中将李斯特同样抬手敬礼，遥送这位帝国准将的英魂随风远去。　　　　脉冲信号将葬礼画面传送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剪辑过的视频穿插其中，那是从韦尔斯丁的军用记录仪流传出来的——木尔坦要塞遭遇轰炸，无数平民在毁天灭地的白光中仰天质问，巨大的能量波当空而起，死战不退的战甲灰飞烟灭……　　　　两国冷战半个多世纪，从来是自扫门前雪、莫问瓦上霜，可生而为人，之所以有别于林间野兽，即是对某些东西烙印进骨血中的追求与执拗。　　　　譬如对自由的向往，对人权的坚守，对道义的护持。　　　　那一刻，国界的分别被恐怖武装的炮火轰塌，无数人在电视屏幕前泪流满面。　　　　短短两个小时，倒计时牌减少了七千两百秒，代表“赞同和谈”的红色光柱打破了胶着的局面。　　　　从医疗舱中醒来的国会议长萨塞尔·博尔吉亚颤抖着打开电视，看到的就是鲜红的倒计时牌进入最后一分钟，红色光柱以虽然微弱、却不断拉大的差距一路领先。　　　　这头垂暮的雄狮闭上眼，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泛起死人一样的灰败，他猛地一挥手，把床头的水杯狠狠掷在了地上。　　　　骨瓷粉身碎骨的哀鸣中，倒数计时归零。　　　　公投结果紧跟着跳了出来，以相差百分之二十的票数，奠定了两大政权以及百亿民众的走向和命运。　　　　帝国的选择是——和谈。　　　　地球历七十年十月十二日，来自帝国外交部的函文送抵联邦首府，凡尔赛同意派出外交使团，与联邦就结盟事宜进行协商。　　　　同日，凡尔赛再次召开新闻发布会。　　　　“……为了两国人民的福祉，也是为了结束自三站以来就彼此冷战的态势，凡尔赛决定，派出议和使团，与联邦方面就结盟事宜进行接触。”　　　　凡尔赛简报厅中，面对台下山呼如潮的喊叫，新闻官的反应是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诸位请先冷静一点，等我把话说完了，你们有多少问题都可以提问。”他不慌不忙地说完，等简报厅内稍稍安静些，又按部就班地继续往下念：“虽然盟约的具体条款现在无法确定，但初步估计会涉及重开边境、允许经贸往来、学习交流，乃至开放部分基建投资项目等……”　　他的话再次被不顾一切的呼喊给打断——　　　　“Tiger！Tiger！”　　　　“请问这次洽谈结盟的地点安排在哪儿？是帝国还是联邦境内？”　　　　“帝国会出兵帮助联邦应对中东军团吗？”　　　　“之前联邦平定西伯利亚叛军时，据说帝国3A战甲凤凰也有出现，请问这是凡尔赛的授意吗？如果两国达成盟约，联邦是否会归还战甲凤凰？”　　　　前面几个问题，张啸还没放在心上，可听到最后两句，他的表情不由微微一变，眯眼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是张熟面孔，胸口的名牌上赫然是帝国时报的标识。　　　　这特么的……还真是阴魂不散！　　　　新闻官已非吴下阿蒙，才听个话头，就知道这人绝对和国会里的某位串通好了，挑着这个时机给凡尔赛上眼药，心里不由把军情司骂了个头臭，暗道这什么工作效率，不是说里里外外清洗了两三遍，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估摸着这会儿军情司少校狄梦卿正狂打喷嚏。　　　　“……洽谈地点安排在联邦港城，这是凡尔赛与联邦首府商议过的决定。至于联邦与中东武装的战事，这分属联邦本国事务，帝国不会越俎代庖，不过若是联邦向帝国提出支援请求，出于人道主义和邻邦友好，帝国也会慎重考虑。”　　　　和谈没有选在帝国或是联邦首府，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于联邦而言，虽说是他们这边主动递交国书，却也不希望在这场谈判中完全失了主动，因此地点必定得在联邦境内。然而联邦首府离帝国本土太远，眼下来自西伯利亚叛军的威胁又没完全解除，凡尔赛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把使团派往此地，思来想去，唯有南海之滨的港城最为合适。　　　　虽说两个月前，南海上的战局还如火如荼，不时有没长眼的远程导弹波及近海，可自从帝国的“海洋之子”战舰没事兜过去溜达了一圈，原本不共戴天的两边立刻都消停了。　　　　有这么一尊镇山太岁在侧，即便港城离着帝国本土也有十万八千里，想必帝国使团也能安心坐在谈判桌前。　　　　说到这儿，张啸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沉了下来：“刚才提及帝国3A战甲的那位，我不是军职人员，不知道内情，很难给出回应。不过我倒想问一句，调动4A战甲从来是帝国最高级别绝密，即便是真的，将级以下军官也无权限探听消息，您又是从什么渠道得悉的？”　　　　明知新闻官那句“不知道内情”纯属扯淡，那人还是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八月二十八日，帝国和议使团抵达港城，此举标志着彼此对抗、冷战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两大政权，终于出现握手言和的契机。　　　　帝国方面对此次和谈相当重视，除了女皇亲自出马，如统帅长青洛、首席上将荆玥等高级将领，也一个不落地全跟了过来，只留下首相青羽坐镇凡尔赛。　　　　没人对女皇的安排提出异议，毕竟连瞎子都能看出首相对联邦根深蒂固的成见，真让这小子跟过去，只怕能把谈判桌掀翻了，不用中东武装打过来，谈判双方自己先掐上一架。　　　　值得一提的是，这回女皇临行前，把面壁思过两月之久的军情司少将云烨也放了出来，命其官复原职，执掌帝都布防事宜。　　　　对于女皇的决定，凡尔赛不是没有异议，其中尤属首相青羽反对激烈。　　　　“您怎么能让一个有前科的小子把着军情司这么重要的位置？”许是因为不乐见帝国和老对头联邦议和，青羽的语气很冲，连起码的御前礼仪都顾不上了：“您忘了之前遇刺和这小子有脱不开的干系吗？就算您看在青洛元帅的面子上，既往不咎，也不该把帝都的布防交到他手上！这不是……”　　　　他本想说“这不是把耗子放进米缸里，摆明监守自盗”，冷不防一抬眼，女皇似笑非笑的脸映入视野，那后面半句就说不出来了。　　　　“监守自盗吗？”女皇不轻不重地反问了一句，语气不见严厉，少年首相浑身的皮却霎时绷紧了。　　　　“好啊，朕倒想看看，他能监守自盗到什么份上。”女皇漫不经心地说：“怎么说都是帝国军情司的掌令少将，眼皮子可别太浅了。”　　　　这话里的潜台词颇为丰富，首相反应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后背刷地冒出一层冷汗。　　　　同一时间，联邦首府军部，高级将领一个不少的聚齐在元帅办公室，十几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全息屏幕上那张帝国递交来的和谈人员名单，仿佛那长不过三页A4纸的名单上看出了一朵妖娆的曼陀罗。　　　　“从名单看来，帝国对此次和谈十分慎重，除了文职官员，自统帅长青洛之下，高级将领也来了大半，几乎占了谈判使团的半壁江山。”李斯特审慎地说，“这个安排应该不是凯瑟琳女皇的随心之举。”　　　　如今两国和谈已是板上钉钉，强行阻挠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挡不住有些人心意难平，总想闹出些幺蛾子。　　　　比如帝国首相青羽，再比如联邦上将弗里茨·曼斯坦因。　　　　“你的意思是，帝国对和谈的态度会很强硬？”他挑起匕首一样的眉峰，“我就知道他们没那么好心。”　　　　凌昊天下意识地看向殷文，三军统帅正站在三维沙盘前，对着西南边陲被中东军团占据的半壁江山默默出神。　　　　听见曼斯坦因简单粗暴的推论，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心。　　　　“应该不至于。”联邦议长字斟句酌地说，“以凯瑟琳女皇以往的行事，若非抱持了相当的诚意，她不会费这么大周折，更不会亲自出席和谈——若是涉及和约上的具体条款，只要不侵害联邦主权，其他也不是不能商量。”　　　　他用十分委婉的措辞点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如今被人踹到家门口的是联邦，火烧眉毛的是联邦，主动提出和谈的还是联邦，因此这场谈判的主动权从一开始就在帝国手里，只要帝国没打算把联邦的地盘划拉到自己的盘子里，就算指着联邦和谈人员的鼻子问候其亲属，联邦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联邦众将齐刷刷地看向殷文，三军统帅沉吟片刻，随手放大了名单。　　　　“从这份名单来看，虽说帝国军方的人占了多数，可自统帅长青洛以下，大多是对联邦态度较为缓和的将领。”他沉声说，“尤其是幽云第十三卫韦尔斯丁战死木尔坦之后，帝国军方对中东武装的仇视情绪日渐高涨，这时候加入和谈，未必不是好事。”　　　　两位军政大佬发了话，联邦众将就是心存了能装满印度洋的疑虑，也只能暂且搁置一旁，把话题转向和谈的相关事宜上。　　　　趁着这个空当，李斯特瞟了殷文一眼，发现元帅的目光依然盯在那份和谈使团的名单上。他顺着殷文的视线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　　　　帝国首席上将，荆玥。　　　　赶抵联邦参加和谈的前一晚，凡尔赛主宫灯火通明，不论文职武将都赶着最后几个小时把手头工作安排妥当，搞不定也移交不了的就打包备份，等到了和谈会场再接着加班。　　　　让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是，某位凶名赫赫的帝国将军并没和苦哈哈的同僚们一起共患难，他双手插兜，在众人仇恨的注目礼中溜达出主宫，随后驱车到了有间茶室，进去就不肯走了。　　　　“……我这一走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你说阿夜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不肯把你一起带过去？”某五星上将扯着某高姓特务头子的衣袖，没骨头似的腻歪在人家身上，哼哼唧唧地抱怨，“这么久见不到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高舒羽斜了他一眼，把洁白如雪的衣袖从这人油腻的咸猪手里抽出，冷冷地说：“你之前一声不吭就自请外调，整整五年没再踏入帝都半步，那时候怎么没想过我？”　　　　荆玥：“……”　　　　被戳中要害的帝国首席上将罕见地卡了壳，居然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小声嘟囔着：“那时候……不是情况特殊嘛。”　　　　高舒羽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荆玥讪笑着伸出手，涎着脸纠缠了好久，才把那片衣袖重新捞进手里，把玩片刻，忽然露出一个怅然的表情：“说来也好多年没见过阿文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唉，上次见面我还拿刀指着他来着，都过了这么久，他应该不再记恨了吧？”　　　　这一回，高舒羽没再投以鄙视的目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