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月色跨入暗沉沉的药铺内消磨为一地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许是怕被发现,张机并未点燃烛火。
李隐舟掀开包袱皮,里头露出一沓厚厚的竹简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张机这是要走个干干净净除了爱书身外之物都抛在庐江郡这样也减少别人怀疑的可能。
师徒两人的思路在不愿意依附孙氏的交叉之后再度相偏了。
张机要借此机会假死遁离庐江郡而李隐舟完全没有想到真的离开此地。
浮萍落于何处就在何处生长柳絮漂泊千里万里,随风直上青云。他的师傅不愿意扎根于此,欲要四处借力攀上医学研究的顶峰。
作为后辈李隐舟很敬佩这样的老先人,但是作为徒弟,这个师傅也忒任性了点。
“师傅。”他试探地开口“你要出远门吗?”
张机将摇摇欲坠的包袱一股脑塞给他连书带人一起推到桌边看小徒弟猝不及防的神色伸手拈起粘在他肩膀上的芦花。
“这就是你帮我寻的药?”
张机和几个孩子颇算得上忘年交,知道他们一半的机密,因此李隐舟也从没想过对他设防:“孙氏要搬离庐江郡,徒弟少不得送一程,让师傅担心了嘿嘿。”
做师傅的可比旁人了解自己的徒弟并不被他的嬉笑蒙混过去:“既然道过别了我看不如大家都散了,也算干净。”
李隐舟万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坚决,一时哑口无言。
张机的眉目于晦暗光线中模糊了轮廓,唯有深浅的皱纹历历可数,如树的年轮,清晰地记录着风雨飘摇的半生。
他背过身去:“后天就走,你明儿好好拾掇拾掇吧。”
是夜,整个庐江郡静如一池死水,连风都不再掠过。偶有不知何来的水珠不经意地滴落,将人的心湖也撩起涟漪。
李隐舟在这样过分的安谧中有些难眠,翻来覆去地和枕头做斗争,耳朵几乎被擦掉一片皮后,他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地坐立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算,陆家给的金子,加上上回救甘宁剩余的,扣省点凑合着过三两年不成问题。即便张机不养他,到时候也能自己坐铺子卖药,张机博文广志,一年所授,足以让学生依仗为一生的饭碗。
更何况他还掌握了超时代的解毒剂,混口饭吃并不难。
但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医术靠谱、思想通达的师傅,若是就此别过,也许毕生都不能再会。
……
熹微晨光在墙上刻出细瘦的身影,李隐舟筹算着未来的生涯,不知不觉竟然靠着墙壁睡着了。
唤醒他的是一阵匆忙的敲门声,如鸣冤的鼓点一般重重踩着心弦,他一个激灵,额头砰然砸中坚硬的墙壁,在剧烈翕动的疼痛中彻底清醒过来。
难道事情又有变故?
他不及深思,一面批衣,一面快步走出,刚拉开大门,扑面而来的晨光中瞧见一张焦急的脸。
“听说庐江郡有位神医张先生,敢问是否在这里?”
李隐舟拧了拧眼皮,瞳孔微缩,适应了光线之后,才看清楚的来人。
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妇人,薄薄一层春衣像直接裹在骨架上,枯瘦得看不见一块饱满的皮肉。肉眼可见的营养不良下,浓重的一层黑眼圈更给她的神色添上一层疲倦。
“老夫人有何事?”李隐舟并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
她的牙齿也瘪了进去,说话像含了口水,好在勉强能听清:“老身是来求医的。”
李隐舟眉眼不动:“您来的不凑巧,先生已经病重,庐江城还有几处药铺,不如我送您过去。”
老太如蒙雷击,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我,我寻了上百里水路,从吴郡到庐江,就是为了找张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李隐舟见她说得真切,不像是来试探之人,内里也有些动摇,刚要开口,便听张机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
“什么病?”
老太见峰回路转,大喜过望:“是小儿下泄,已发了二三月,总不见好,屎里还见血!问了我们当地的大夫,都说只有庐江郡的张先生知道怎么治。因此特特来寻您。”
这话说得粗鄙,但症状描述得倒很确切。
张机踏出院门,走到药柜面前,手指翻动,挑出一个不常用的药箱,往李隐舟怀里一掼:“走。”
“先生……”音调微转,提醒他小心低调,这么生龙活虎地走出去,昨天的戏码就泡汤了。
“咳。”张机抬着拳头重重呛咳一声。
老太有些懵然:“您就是张先生吧,您身子也不利落?”
张机眉毛眼睛扭成一块,佯装病态:“虽有些不爽,还能瞧瞧病,我徒弟机灵,也可帮把手。您老人家如何称呼啊?”
老太这才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塞回去,抚着心口长长叹口气:“我夫家姓暨,吴郡人喊我暨老太。”
说着,掏出一块斑驳着黑点的竹简,递给张机。这粗造的名帖虽然有些破旧染霉,但并无半点油星子,可见虽然贫寒,也曾是重礼的读书人家。
于张机指缝中,李隐舟打巧看见她的夫姓
暨。
倒真是个古怪的姓氏。
趁着天光稀疏,人影惨淡,师徒二人略作乔装,领着老太从后院偷偷抄小路,绕了个大圈子,才到暨老太暂居的小屋。
大概是星夜赶到,所以也没听说庐江郡的稀奇事儿,暨老太虽然觉得张机行为古怪,但总觉医者巫也,能通神明,有些怪状也就不惊奇了。
她领着师徒二人见了所述的那个孩子。
病儿是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因为久病,早已面黄肌瘦,瞧不出半点活泼的样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深凹陷,偶一转动,瞧着倒挺悚然。
“阿艳,这是张先生,他来看你了,吃了药我们阿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