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暨艳的孩子才刚到能听懂短句的年纪,但似乎已经对这种说辞很麻木,小小的一只抱着膝盖缩在床角,除了眼珠子的微小动作,几乎像个没有生气的假人。
张机正欲查看,忽然停住动作,转头对李隐舟道:“你去看看是什么病。”
丰富的实践经验已经让他有了足够的判断,刚巧在这抉择的关头,他也想看看若真是就此别过,小徒弟有没有自力更生的本事。
李隐舟抬眸看一眼张机,见他神色肃然,并不言笑,才越过他的身子,走到病儿面前。
他翻起暨艳的眼皮,视线掠过他木然的眼珠,落在苍白的内眼睑上。
血红蛋白只有五十二至八,对于三岁的孩子而言,已经算严重的贫血。
这是现代医学培养出来的看家本事,内科的拿手好戏之一,即便是脱离了现代化的器械,查体的基本功也足够碾压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巫医了。
他继续检查一番,得出结论:“是肠澼。”
肠澼这个偏僻的喊法来自黄帝内经,李隐舟和记忆中的医学知识比对过,在后世,这个名字有另一个更常见的中医名
痢疾。
小儿慢性痢疾,在这个时代被解释为外邪所致或者内伤饮食,虽然远远没有病菌的概念,但是也隐约探索出“邪”的说法。
张机还不曾说话,暨老太倒惊讶地开口:“是了,吴郡的老先生也这么说,连您的徒弟都能比得上六十岁的老仙人,您老必是神仙人物!”
李隐舟并不被这个马屁迷惑,这暨老太还存了个心眼,打一开始假作不知道什么病,避重就轻地说治不了,看来是想验验张机的资质。
“总还不算丢人。”张机倒不和老太计较,反将眼皮一闭,问,“我素日教过,肠澼何解?”
李隐舟不假思索地回答:“以白头翁汤可解。”
他的师傅之所以在江东一带小有名气,因其对传染病颇有见解,特别在治疗痢疾上,总结出的白头翁汤可谓一绝。
张机继而问:“白头翁汤止痢,何以止泻?”
李隐舟指节微动,腰带摩擦着衣襟,下意识地联想到自己所得的活性炭。
是药三分毒,普通的汤药对于这样病弱的小儿都如虎似狼,反而物理作用的活性炭是最安全的止泻剂。
对于张机,李隐舟倒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这位师傅虽然落拓不羁,但唯独在医道上无可挑剔,就算是这样紧要的关头,一旦有病人上门,他也不顾被发现的风险,仍然亲自到场诊治。
虽爱酒,但酒葫芦里装的仍是济世的心肠。
只是自己已经显山露水太多,再用滇南搪塞过去,张机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不对劲了。
……
见他面色纠结,张机倒也不为难,答到这个份上,足够算是后生可畏。他撑着腰肢,强作不适,低咳道:“取药箱子里的巴豆来,去其内外壳,在炭火上烤至黑透,磨为粉。弄好之后,加上蜂蜜,调成甜汤,喂给这孩子。”
巴豆?
暨老太虽不曾学医,也当过病人,可知道巴豆是利泻的,吓得脸也白了:“这可使不得!巴豆吃了,我这孙子哪里还有命活?”
张机懒得和她口舌,抬手指向李隐舟:“若你宝贝孙子没了,我把徒弟赔给你。”
又被卖了的小徒弟:“……”
李隐舟默默以为老不尊四个大字替掉之前悬壶济世的评语。
暨老太哪里有心情和他玩笑,刚想张嘴,李隐舟已经掀开药箱子,取出张机提前备好的巴豆,余暇中信手一翻,底下果然也早有配好的白头翁汤的药材。
巴豆制药炭,就和活性炭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师徒两人跨越十八个世纪的知识鸿沟,竟然想到了一块去了。
李隐舟掂一掂手中的巴豆,朝暨老太弯着眼眸一笑,眼神万分纯良,表示您放心,我无意篡位。
暨老太再不放心也无计可施,唯有把孙子的性命托付给师徒二人:“有劳。”
陆府,书房。
今日本不是修沐的日子,但偏逢孙氏举家搬迁,顾邵不愿在学堂对着空落落的同桌,索性告了假,将自己埋在书卷里。
“这么大的事,孙伯符都不来亲自来接,反让周兄长代为操持,你说这人是不是算不孝?”
反正孙策已经被他安了十多桩罪名,再添一项也不嫌多。他嘴里嘟囔着,也不知向谁说:“他不敢来庐江城,一定是怕我数落他,可见心胸狭窄,难怪叫小霸王,都一样小气!”
周官人在屋外经过,听到这遭碎碎念,倒难得真情实感地笑出声
小孩子才惯常用讨厌表达挂念,同是养在太守府的两位少主,怎么偏长成了天差地别的性子。
他无声息地踏步离开,走到庭中树下。
斑驳树影摇曳洒下,光与影密密交织,强烈的错落令人有些目眩。
他眯缝眼睛,瞳孔复为狭长:“少主,孙氏已离开庐江郡。”
陆逊安然立于光影交错处,似闲谈一般:“人走了,剩下的东西如何处置的?”
周官人眼神闪烁片刻,咧唇一笑:“少主问得稀奇,谁见了,不就是谁的?”
陆逊回眸瞟他一眼,眉梢微动:“外祖父不管,周家也不管?”
“少主可听过民间的说法?”周官人放缓了音调道,“老虎再厉害,也打不过一群豺狼,而要想斗赢豺狼,就得由着它们先吃了老虎,而后饿极了,自然就会内斗。”
见对方静立不语,他微微一顿,继续道:“所以,打虎何须用霸王,吃下去的肉,终归是要喂给别人的。”
陆逊凝目看着他,似乎透过此人的躯壳,看到了自己从祖父那不肯倒下的枯瘦身体。
“可若,我为鱼肉呢?”
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周三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