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惨了。 我小心翼翼踮着脚,躲开遍地横躺的一具具尸体。 名胜百年的门派,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洗劫了干净。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不过,我也不是好人。哦,好鬼。我来,只想找一副合适的身躯。 为了重返人间,摆脱孤魂野鬼般游荡,我也顾不上讲什么天理。 自有意识起,我就清楚自己是一名女鬼,而且很可能是个独一无二的女鬼。因为在世间游荡多时,却从未遇见过同类。 后来机缘巧合,我习得了借尸还魂之法。我便坚信,自己果然不同凡响,不应浪费这难得天赋。 借尸还魂。 活人生前心怀强烈不甘,死后我附身为其完成最后遗愿,换得借身躯还魂、重返人间的机会。 我是个极怕麻烦的女鬼,选合适身躯总是慎之又慎。毕竟完成原主心愿不易,总要费一番功夫。 此次听闻望道山的浩劫,我甘愿冒险上山寻新的身体。着实是缪城小哥摊的煎饼太过美味,远近驰名、千里飘香,我垂涎怀念许久。 费了几个时辰,红日爬过枝头,整个门派走了个遍。一个浅灰衣小身影落入眼中,总算对得起我耐心寻找。 漫天红艳梅树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歪着身子倚在石凳旁。她扎着的丸子头半散,一双桃花眼眼形极漂亮,只可惜眼眸黯然无神,如没有一点生气的残缺墨玉。 小姑娘脸上血污少许,身上好歹没有伤痕累累 。我远远瞧见十分喜爱,清俊的小脸蛋直想揉上一揉。相比周围一片的血人,她干净得不可思议。 孩童的心愿往往最容易达成。我打定主意挪了过去,半透明的手指慢慢触上小姑娘眉心。 呵呵呵,我终于等到一个合适身体了。 缪城小哥,等我来照顾你家煎饼生意! “是…谁?”小孩无神的眸子一动,抬眼直直对上我。血流缓缓溢出她变得通红的眼角,幽深仿若无底深渊扑面而来。 “啊啊啊,鬼啊——”我吓得连滚带爬着后退,忽然脚下一绊往后摔去。还没懊恼,我失去五感,如烟灵魂无法自控地吸入了某个身躯内。 大意了,不知这具身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过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我吃缪城煎饼! 魂体如死水复苏,涌入淼淼生气。耳边微风呼呼拂过,我掀起沉重眼皮,抬动双手在眼前。女子纤纤手心手背的皮肤破裂,杂乱的血痕像是霸道剑气所震伤。 我舒展四肢,抚过冰冷的脸颊,胸前衣襟浸满干涸的血迹,一袭清丽紫白长裙失去本来颜色。 年轻女子让人一剑穿心,我恍然能感到彻骨心痛,连绵不绝。捂住胸口,我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剑,摇摇晃晃支撑站起。 太久没尝到活着的滋味,咳出几口黑血,我还是不由笑出声。 一个声音唤回开怀笑到忘形的我,“大师姐,是你吗?”不远处的小孩儿挪动脖颈,她转过脸来嗓音沙哑稚嫩。 后背一凉战战兢兢走近,我再三打量如同木偶呆坐的小姑娘。她双目无神,微弱的呼吸尚在。 原来小姑娘还活着。 还好无人看见,我让一个活人小姑娘吓得差点魂飞魄散。面对小姑娘,我心里发虚迟迟没敢出声。 小姑娘眨了眨眼,举起两只小手往前一抓落了空,又摸上自己愣愣睁大的眼不躲不闪。她木然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又似乎溢满了无助悲伤。 小姑娘身旁的白衣弟子仰天躺下,她撑在泥土的手下是冰凉干稠的血污。睫毛狠狠颤了一下,小姑娘双手抱膝蜷缩身子,喃喃道:“大师姐,你在哪?” 整个门派覆灭,仅留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知是承了上天怜惜,还是人间又一不幸。 “师傅、师兄,你们在哪?天好黑啊——”小姑娘摸索着爬起,跌跌撞撞几步又趔趄绊倒。她狼狈跪坐地上无声落泪,失神的双目空荡荡映照我的衣角,“大师姐,我在这儿,你怎还不来?” 原来,她看不见我? 此地刚经祸事,不宜久留。找到合心意的身体,我本该速速离开去往缪城,没想搭上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还是带上她?没准会拖慢我吃煎饼的行程。感觉好生麻烦啊。 偏偏眼前小姑娘无依无靠,低声啜泣的模样煞是可怜。如今世道险恶,失明又好看的她独自一人是活不下去的。 心知不应自找累赘,我犹豫再三做不到冷眼旁观。这具身体既是她的大师姐,指不定心中遗愿,便是守护师门最后的弟子。 不合时宜的念头轻巧落在心上,萦绕转寰。我叹息着微微屈身,张了张口才轻出声道:“师妹,师傅…他们出远门了。” 五、六岁的孩童微微一怔,她茫然无措往前探出手四处摸索,直至触上我的衣角时紧紧拽住:“大师姐…大师姐……”她呜咽着翻来覆去念叨这三个字,脆弱的孺慕情态像找到唯一依靠,再也不肯松手。 一时心软,摊上一个新同伴。 念着缪城小哥巧夺天工的好手艺,我系剑在腰间。托起小姑娘双肘站稳,我擦拭她脸上的血痕仍留有点痕迹:“别怕,师姐在这。你可听过缪城?” 小姑娘紧紧地揪住我的衣襟,仰起脸茫然道:“不曾。师姐何意? ” 我沉默片刻,抱起小姑娘在怀。她惊慌之余牢牢搂住我的脖颈,我不禁笑着咳了一声:“ 饿不饿?随师姐下山,带你去缪城吃煎饼。” “不饿,我不想走。”小姑娘脑袋依偎在我的肩头,“我看见了…师傅师兄们都死了?”后颈变得湿漉漉,冰凉泪滴偏滚烫浇入我的心间。 小姑娘竟不是先天失明,她亲眼目睹了这场灭门劫难?如今,她的世界一片黑暗,该是怎样的惶恐不安? “师门已不安全,我们需尽快离开。”心有戚戚,我轻拍小姑娘的后背以示安抚。 “师姐,”小姑娘抽噎着认真约定,“我们一起为师傅、师兄们报仇。” 她想报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惊得我一点也不温柔掰过小姑娘的脸,碰上她无神通红的眼,严厉的话全堵住说不出口。我终是无奈轻敲小姑娘的额头,拭去她小脸上的清泪:“小小年纪,心思为何如此深沉?” 小姑娘无辜抚着前额,沉默偏过头落在我的肩上,轻盈仿若蝴蝶。 孩童的执拗不过一时半刻。这么想着,我安下心来。踏进一间木屋匆匆翻出两件旧衣,只求看不出望道门的样式。 我换上衣裳整理一番,上衣内裹上几圈棉布,身板看似同成年男子相近。再临时调制妆粉,伪装成面貌普通的青年,总算不像从死人堆爬出来的狼狈不堪。 我替小姑娘擦净脸,刚要给她换衣,一直顺从的小孩别扭起来。 “师妹听话!”我毫不脸红拿出大师姐的架势。 身子扭成麻花的小孩一顿,呆呆的小脸慢慢变红。小孩一字一句轻声道:“大师姐…我是师弟骆眠。拜入师门时,师姐还夸过我的名字。” “师…弟?”我尴尬收回在小孩衣扣上的手,来回仔细看他白净又懵懂的小脸。 这般好看恬静的小孩不是姑娘? 我说不出道不明的可惜。毕竟,此刻我还有点心动这副小身体。 也幸好骆眠还活着,没让我顺利附身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男子。 不然,缪城小哥可不会再夸赞我心美、人更美,为我多在煎饼里加两勺独家的蜜汁酱料了。岂不是白瞎了这副好样貌,无故留下遗憾? 鉴于骆眠的执拗坚持,我只好让他自己换衣。可听见我要离开,骆眠又扯住我的衣袖,他嗫喏道:“师姐方才在咳,可是伤的重了?不如我们先去药堂。” 药堂?我还未得到原身的记忆,对这望道山布置一无所知。还好骆眠年纪尚小又看不见,不会太轻易怀疑我的身份。 “没事,过会儿就好。”我婉言拒绝,手欠捏捏骆眠的小脸蛋:“师姐在隔间侯着,你随时叫我。” “师姐治伤要紧。”垂首拎起衣裳,骆眠轻声说道:“我换上衣衫,等师姐回来。” 骆眠如此懂事,我反而更加疼惜:“无妨,师姐丹药多了去,服下一粒就好。你乖乖换衣,我们好下山。” “那师傅…师兄们呢?”骆眠双眼发红,哀伤不舍,“我们一定要走?” “形势所逼,不得不…”我欲言又止。 以为要好一通解释时,骆眠手背拭眼,尤自点头:“我听师姐的。”他攥着衣裳的手紧了紧,“来日,我们再回来。” “师姐答应你。”不忍再惹骆眠伤心,我违心承诺道,“很快…很快就回来。” 大不了等吃完缪城煎饼,望道山之事不引人注目时,再领骆眠回来故地重游。 骆眠面色苍白地点头,他努力勾起了笑仿佛只为安我的心。 趁着时日还早,我搜刮几块零碎灵石,下山后的衣食不必过得太拮据。 等到了缪城,定要请小哥卷上烤鸭肉片、青瓜碎、脯肉汁、香脆莲藕等等好料添加而成的煎饼之奢华贵族! 轻轻咬上一口缪城小哥的煎饼,脆香滋味随着稠细恰当的上好酱料滑入唇齿之间,久久难以忘怀。光是想想记忆中味道,我就迫不及待动身前往缪城。 我沉浸在对缪城煎饼的无限遐想,盼下山能一路顺利。 临走前,骆眠回过身双膝而跪,朝望道山门的方向重重磕三个头:“我,骆眠指天发誓,定会让仇人血债血偿。” 如此深的执念,我不禁叹息,着实不该压在一个孩子身上。即使我不懂修仙之道,也知不应过多沉溺于仇恨。行差踏错,落入魔道可不好看。 下山的台阶足足有三千级,我牵着骆眠有意避开路上的阻碍,一个劲说些“苍天定会收拾那些恶徒”来开解的话。唯有掰正骆眠报仇深沉念头,我们才能目的一致上路前往缪城。 骆眠磕磕跘跘走着,头回倔强起来不肯喊饶。我身为一个无亲无故的鬼,头回心甘情愿操份闲心还不得好脸。 我不禁气恼,激骆眠道:“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何谈报仇?他们一掌便可了结你。” 骆眠抿了抿苍白的唇,他牵住我的手微用力,微微语无伦次道:“我每日修炼,一刻也不松懈。师姐信我…别丢下我。” 扶上小少年的肩头,我稳住他颤抖的身体:“师弟听话。” 随我去品尝人间美味,筹谋报仇之事太浪费时日了。一不小心还会赔上性命。 骆眠挣了一下,狠狠撞进我的胸口,埋头大声道:“不,我哪也不去!” 有话好好说,骆眠的小脑袋这般硬? 我痛得龇牙咧嘴:“你真该改名叫顽石!又臭又硬。” “居然有两条漏网之鱼。”天边两道黑影径直落在我们这两条“小鱼”前,他们一身漆黑,满是符文的脸十分邪魅。 “哈哈哈——不是说望道山连只鸡都没活下来,还剩下两个小娃娃?”高个黑衣男子舔了舔黑色的唇,“通通做成活尸傀儡,可是个好苗子。” 浑身邪气,一看就是魔族中人。 传闻望道山灭门惨案出自魔族之手,他们是回来斩草除根的? 完了,魔族行事从未有顾忌。落在他们手上,肯定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关键的是,我没法去缪城吃煎饼了。 还不如干脆自我了断,再找其他机会借尸还魂?反正这不太平年头,我死去活来几次也习惯了。 一死了之那点痛苦,对我来说不打紧。 不曾想,“师姐快跑!”骆眠的小身躯毅然站在我身前,“我来挡着他们。”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