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五,民间的祭月节。月儿明,酒酿醇,早桂飘香。 独自在院落里自斟自饮,宁琛琛看着自己那一抹倒映在石桌上黑色的影子,笑也笑不出来。 太后的懿旨清清楚楚,明日她就要和李修笙离开京都,非召永世不得回来。 宁玄鹤没有选择和他们离开。他是一朝重臣,名下门徒众多,和朝野的角角落落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不止是她宁琛琛一个人的爹。 接旨后,除了让下人打点宁琛琛离家的行李和嫁妆,他一个字都没有和宁琛琛说。 父母两人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倚着太后的意思,两人的婚事不可经由李府之手。也是等于侧面印证了皇帝和她的意思,不会通过这次结姻而宽恕李府的罪行。 个中过程中,太后也有不忍看宁琛琛嫁给罪臣之子,想让李修笙从李府的宗谱里割裂出来,却被宁玄鹤劝了下来。背后自然是李修笙的万般不情愿。 太后似乎是从来没有见过比宁琛琛更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原本承诺好好给她置办嫁妆,做到一半也匆匆丢给了内务府几个资历浅的公公去做。 李修笙自那日宁琛琛回宫后,便没有再来宁府。京都人穿的纷纷云云,不过觉得两人像是遵守婚前正经人家的男女,不再私下相见。更何况,即便现如今一个家道中落,一个如日中天,也都是原来的权臣重宦家,还是天赐良缘。 第三杯清酒落肚,宁琛琛的思维却越发的透亮起来。她明白她不过借着李修笙躲过一劫,今后如何,一切都要看天。 燕窝被她支开,春云苑里除了风云卷动树梢的轻微声响,安静的如同一个空墓。在这样静谧里,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声响。 宁琛琛警觉的站起来,环顾四周。 春云苑的院落是方方正正的,四角都是低矮的围墙,墙头一律刷成竹叶绿的琉璃。一片片在朗月下发出淡淡的光泽。 身后的主屋里亮着灯,宁琛琛喊着燕窝的名字,慢慢往后挪去。空气里的冷冽一寸寸的加重,在她感觉危险迫近的时候,一把冷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只是一瞬间,宁琛琛就想起了方水,昏暗潮湿小巷里的那晚。 没有任何停顿,她对着前面的空气喊了出来:“宁澜,你来了。” 身后的男人声音清朗缓沉,褪去了少年时的那一丝清亮稚嫩,染上了一些宁琛琛陌生的凉意。 宁琛琛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半宁澜,一半陌生男人混合的面容。 “在下奉劝宁小姐不要轻举妄动。今晚未必会像方水那晚一般走运了。” 宁琛琛轻笑了一下,迅速转过了身子。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看到了宁澜幽暗眸子的深处有一抹惊讶闪过。 刀刃锋利的擦着她的脖颈,勾出了一抹耀眼的血红,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让人难以移目的鲜明对比。过去的大半年里,她虽然健壮丰润了许多,却在齐肩襦裙时依然显得瘦弱的有些楚楚可人。 宁澜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勾了勾嘴角:“宁大小姐很不怕死?” “宁澜……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宁琛琛一开口,未语泪先流。 宁澜微微抬了抬下巴,清瘦的脸颊上下颌绷紧:“认识。” “不,我是说那种认识……” 宁澜打断了她的话,眉头蹙了起来:“我来不是为了听宁大小姐胡言乱语的。” 宁琛琛苦笑了一下,止住了话头,仰着脸问道:“那你要什么?” “要么,给我宁府出城的令牌,要么,在下只能在这里悄无声息的取了小姐的命了。” 宁琛琛笑出了声音。新的两条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滚动,落在了她的衣裙上。她伸手指了指廊下:“那里,你陪我挂过灯笼。” 她指了指自己的房门:“那里,你等我洗漱打扮,陪我去书斋。” 她指了指院落里的竹子和桂花树:“那里,你陪我作过画。” “宁澜,我不知道那个妖女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可是你真的从来没想过,自己从哪儿来,又怎么和他们混迹到一起去的么。” 有那么一瞬间,宁琛琛只觉得宁澜架在她脖颈上的剑松了松,但也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宁澜冷哼一声后,却加重了刀刃的力道 --- 如同那晚上一样,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宁琛琛闭上了眼睛,白袖一挥,两人面前如同起了云雾一般起了白烟。 随即,宁琛琛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只是过了很短的瞬间,她听到了刚刚宁澜站立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闷响。 她往后退至了安全区,燕窝和家丁们悉数跑了进来。 燕窝冲上来打量宁琛琛是否安然无恙,家丁们则把宁澜五花大绑了起来。 燕窝正给宁琛琛披斗篷,她一步上前对着家丁们说到:“且仔细点,别伤了他……” 宁玄鹤得到了同传,立刻赶了过来,同来的还有李修笙。宁琛琛派了一人,带着宁府的令牌去了皇宫。 几个人在堂屋里聚齐。李修笙打量的目光落在了宁琛琛身上,后者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宁澜。他被家丁们扔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因为身体的刺激,整个人已经缓缓苏醒。 一双冰冷的,黑黝黝的眼睛缓缓睁开。宁琛琛直勾勾的站在他面前,总觉得有那么一个瞬间,宁澜的眼睛依然如从前一般,温暖和煦。可是很快,彻骨的冷意和仇恨就席卷了他瞳孔所有的角落。 “怎么回事!”宁玄鹤直勾勾的看着宁琛琛。 “回禀父亲,是公主大人出的计策。” 在宇文倾离开前,她给了宁琛琛一封口信。她的人在京都各个出入口布下了眼线。俘获宁澜的极有可能是黎疆的细作,那伙人可以变化容貌,用药用蛊出神入化。 袁流莺显然不只是袁氏医馆的女掌柜这么简单。顺着袁通尸体的线索,李修笙和宇文倾都发现了袁流莺很可能在很多年前就被人做了替换。而一直潜伏在京都,潜伏在宁府周围的袁流莺是黎疆南域一只古老宗族古佘氏稀有的女眷。 这只宗族以易容换貌闻名,而且家传的手艺传女不传男。古佘氏不知犯了什么事,几十年前就遭到了黎疆国王的诛灭九族的惩罚,少数苟活下来的人也堙没于人海之中。 宁澜的出现是契机也是巧合。偏偏袁流莺并没有给宁澜更换容貌,只是擦去了他的记忆。凭借这一点,宇文倾的部下很快认出了略做乔装的宁澜,给宁琛琛放了风声。 瓮中捉鳖的一出空城计。 宁琛琛之前对宁澜会来找自己将信将疑,今晚过后,她却清楚地意识到,宁澜于古佘氏,宁家于古佘氏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重要意义。 “宁澜。”宁琛琛软了声调,看着他,慢慢说道。 “你是我花了一锭银子买回来的。你原来名字很难听,叫栓娃,后来我给你改了名字,叫宁澜。你忘了吗?” 男人轻嗤了一声:“宁小姐,我自幼长在南疆。你何必编些不入流的笑话来诓我。” “小姐,公主说,那古佘氏的人诡计多端。这会不会是长了宁澜皮囊的别人……”燕窝看着地上的男人着实有些害怕。那迫人的寒光像是暗夜里的野兽。 “那你说,你叫什么,家里都有谁?”宁琛琛的声音哑了哑,依然死死的盯着宁澜,不依不饶。 李修笙看两人凑的委实近,一把拉开了宁琛琛:“公主来后就分明了。小姐不宜靠的太近。” 宁琛琛看着那双完全死沉沉无波无澜的眸子,深吸一口,转过身去,强忍住了泪水。 宁玄鹤的脸色很难看。原本已经做好了女儿奉旨远嫁,此生再不见的准备,却在临行的前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宁澜走的不是时候,回来更不是时候。更何况这里头还牵扯进了公主。 皇上立嗣之事一日未定,朝中风向就一日不能坐稳。宁玄鹤知道自己如果一塌,跟着倒霉的就是宁琛琛。所以他已经尽量在朝堂上避嫌,可也架不住自己女儿和公主暗地里来来回回的商量了这么多。 是福是祸,现在已经全然讲不清了。 一屋子的人各自思量,小厮跑了进来:“老爷、小姐,公主驾到了。” 宇文倾像是从夜色里融了出来,阴沉沉的装扮伴随着全身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冷气。她一踏进屋子,目光就在一堆给她下跪请安的人里立刻锁住了宁澜。 宁琛琛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见宇文倾抽出了一把银色的刀子。银光闪过,宁琛琛原以为她要给宁澜松绑,却见宇文倾直接在宁澜捆在身后的手背上划了一道。 殷红的鲜血像是一条长虫顺着宁澜白色的手臂往下流淌。宇文倾身后的侍女立刻解了几滴。 “小姐不用担心。”注意到了宁琛琛担忧的眼神,宇文姝神色淡淡的说道。 她手一挥,一些白色的粉末落在宁澜的手臂上,那里的伤口立刻愈合。 宇文倾拿过了那白玉的小碗,对着宁玄鹤说道:“宁相,借您的后堂一用。” 宁玄鹤点头,让宇文倾独自进去。 前厅,所有的人屏气凝神的等待着。不过多久,后堂传来了类似什么皮肉烧焦烤糊的味道。 片刻后,宇文倾脸色无异的走了出来。碗底只剩下一片焦黑。而宁琛琛在她晃动的袖口看到一丝不甚明显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