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会像他一样这样站着,低垂着眼脸,粗糙的皮肤下胡须飞快的爬满了整个下巴,他点了一盏灯,无精打采的看着手中新得来的书,已经翻了大半页,却不记得书中讲了什么。 烛火下他深邃儿湛蓝的眼睛子似乎陷入沉思,仿佛一位冥想的诗人,在思索整个世界的未来,可是仔细看却又不是,那恍惚的眼睛直勾勾地越过窗户看向外面,屋外已经很黑,上一次去西苑有些日子了,想到这里,扔下手中的书,他从里间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迎着冰冷的风向西王府走去。 半城烟户,参差的屋瓦上还残留着昨日的寒冷,不过与去年的这个时节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寒冷的风踱着悠闲的步子徐徐而来,漫长的春季也在为三寒的到来准备着。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扶着一旁的墙壁喘息,这些年为了漠北和奉迎的生意一直忙碌不息,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自从跟随母亲来到奉迎,他掌管了整个塔吉克族人的生计,便..再也没安生过。 深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在温暖的气息下包裹着的泛黄的锦书,“我一定会见到她的。” 他想用这个念头抑制来自胸口的苦闷和隐隐不快的感觉,风吹得那张苍老,略显蜡黄的病怏怏的脸生疼,他在次忍不住弯下腰,心里莫名的紧缩起来,嘴里充满了干燥的苦味。 为了这个约定,已经付出了多少,已经 … 等你成为西沧最富有的商人,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一定会来的。 等他再次站起身子,眼睛里充满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这会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折服感到震惊,那样颓废不堪的人,也会有这样悲壮而豪放的神色,或许是塔吉克人特有的淳朴和直爽,让行商三十年的他依旧保持着淳朴。 “咳咳…” 停下了脚步,他知道那声音不是从自己口中传出来的,强自镇定,凝神向黑夜处看去,“谁…是谁在那里。” 借着夜幕下幽暗的月光,他向西街拐角处的一个菜摊子后面走去,子夜的奉迎随着里坊制的再次实施空无一人,他慢悠悠的挪动着步子,看到那是个衣衫褴褛的人,脸色苍白,像是几夜都没有睡觉似的皮泡脸肿,此刻正无神地回瞪着他,借着冷月他清楚看到那人清瘦的下巴周围长满了倒刺的胡须,耸耷拉着肩膀,显得毫无生机。 “强巴,好久不见,” 他蓦地懵在原地,这声音…是…是。 “你…你是…”不可置信地摇着脑袋,在极力思索记忆中的声音。 那人微微笑着,可嘴角划过浓浓的苦涩。 “陆…陆青。”他忽然惊呼的喊着面前人的名字,心中一阵澎湃,十五年了,那达慕中总是低着头,显得有些腼腆的少年,那双眼睛总是淡淡看人,却有着说不出的清澈,如今,清澈的少年经历了沧桑岁月的洗礼变得忧郁而陌生,他竟看不到往昔的半分影子,半跪着身子,将他扶起。 “你..受伤了。” “嗯。”痛苦地皱着眉头,陆青的身子全部压在他的一侧,强撑着身子的疼痛埋怨道;“我遭到黑娅的追杀,不得已躲在这里。” “我的府邸就在附近,你先去我那里疗伤吧。” “…” 陆青没有回答,在他的搀扶下来到他的府邸,强巴请了府里最好的大夫,控制住他肩上的伤,才吐息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继续翻阅刚才看的书,尽管此刻他外表平静,心却很激动,十五年了,时光荏苒,齿月年轮,那张稚嫩的脸上只余沧桑的笑,无奈的等待,回忆流沙,看不到的希望里执拗的固守,是对西漠岁月的怀念,还是她始终没有离开心底。 “你…你…”想说些什么,强巴将书放在腿上,“你怎么会在西沧?”以他的了解,陆青是很少出川芸的,当然,除了那一次。 “..咳…” 撑起半边身子,陆青的眼睛笼上一层灰寂,七天前他潜入蛇窟见到那个浑身冰凉死去多时的女子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感觉到死亡给人生带来的绝望是那么无助和恐惧,那个瞬间,他静默地看着,忘记一开始的计划,也忘记李青云的嘱咐,等他回过神来,黑娅和韩馥已经站在蛇窟门口等着他,结果可想而知。 “…咳…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陆青好奇的问着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长叹口气,强巴故作轻松的笑笑,“一定没有你辛苦,我就是做点生意而已,还有…还有遵守当年我们立下的约定,只是可惜到现在我还…还没完成。” 约定? 陆青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给他写的一封信,那时候,凌云四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冥帝岚吉控制下的西岚国发生了内战,孝宗李郁鸾被西寂残杀在凤鸾中,其子李画约在李相国和韩渊等人的扶持下迅速登上王位,东禹国默默无闻的狱军府也在此刻迅速崛起,在血月日,几乎灭尽蛊族。 川青侯府派兵助西岚国驱除众多冥帝残党,一时间,天下风云四起,冥帝被驱除到西沧国的百慕霖,无数西沧国的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亡,西沧奉迎王跪在落空大师门前三日,最终这场混乱结束在冬季,落空将岚吉封锁在蓝雨僧塔。 而那时候的他刚从父亲手中接管陆府,在战乱后的夜市,他带着阮蓁和女儿遇见了躲避七年的人,四目相望,在风中,雨中,在夜里,那双悲怨的眸子直直的望着他。 最终默然,转身,离去。 自从阿琪死在他怀中,他就知道这份爱已经死了,不管承不承认,骏马上英姿飒爽的女子再也不属于他了,那个晚上,他给强巴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七个字,替我好好照顾她。 没想到着个约定,他还一直记得。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放开她的手。”看着他,强巴缓缓道;“我比你更了解月儿的脾气,她从小就是一个高傲的人,可是为了你,她竟然…”冷笑一声,“在知道你娶了阮蓁后,找了你那么多次,我真不明白那个即使饿死也不会向我伸手要饭的女子,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幻尘的离开已经让她很痛苦了,可你还这样伤害她,我以为,你真的很爱…很爱她,看来是我错了。” 陆青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忽然有些烦躁地转过身子。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她,也许是老天对我当年轻易放手的惩罚吧,岚吉在蓝雨僧塔的时候,她经常奔波于百暮霖的黑狱森林和西岚边境的苑谷,岚吉冲出禁咒后,她才安定在奉迎,可是我去了十几次西沧府邸都没见她,她从来都不会在一个地方待过七天,岚吉也经常将她派到很危险的地方,我真的怕在有生之年也见不到她一面,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 最后一句带有自嘲的口吻,他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有些茫然,“身为圣女,她的内心一定很痛苦,曾经她是那么放荡不羁的自由人,本该在沙漠里过着懒散逍遥的日子,可是,陆青,是你将她逼上这条不归路。”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仿佛要将面前的人望穿,那双灰暗不富有激情的眸子在这句话之后越发沉寂。 面前的人垂下头,好像故意躲避他的询问,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在明眸深处最黑最深的地方,压抑着一种无力的孤独。 “在狸子坞追了她整整三年的人竟然会抛弃她。”冷哼一声,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真的还是篝火下青涩的人吗?” 长叹一口气,“再深的情感也抵不过岁月的流逝吧,你爱她时,她不爱你,等她爱上你时,你却离开了。” “我从没离开过。”猛然间抬起头,陆青想要反驳,至少为那段纯粹的感情说些什么,“我…”最终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这样苍白的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哎~我听说了你女儿的事情,她…也是个可怜人。”强巴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川外收到的那封信,那时候,陆青为了女儿四处寻找隐居山林的李信子,恰好那时候他在半年前的鞠英山遇到过此人,他们在信中聊了很久,后来,等他来到川外又收到一封陆青的信,信中写了陆琦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也许是那件事隐藏了太久太深,从字里行间他能看到一个父亲隐忍多年的痛苦,那是多么绝望的一段岁月,可是如今,“也许以后会好的。” 像是安慰面前的人,他说这话时很是轻松随意。 陆青知道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和异儿,两个倔强执着的人该怎样继续往后的日子,这些他还没有想过,尤其是…那个姑娘死在蛇窟后。 “也许是报应吧!”强巴看上去轻松了许多,“我听说这些年你在川芸过得不错,婧慈太后经常邀你入宫谈事,还有一些贵族夫人对你也不错,市井上谣言你是明月楼最大东家。” “不是。” “怎么不好回答吗?要知道你这层关系,我早将商铺开到川芸和西岚国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凌云最富有的商人了。”他呵呵笑了两声,发现有些尴尬,又咳嗽了一声。 “只要她没想起过往的事情,一切还不算太糟糕。”烛光下,陆青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那颗始终没有抬起的头缓缓扬起,直直望着他,想从他微妙的神情中得到一个肯定,哪怕是一次语言上的鼓励也能让燥乱的心得到平静。 强巴从那双渴望的眼睛里看出迷惘,他忙点头表示赞同,对于那样悲惨的人生,离别要远比记起不堪的过去好的多,在心爱的人面前一辈子露出自卑和怯懦,不如别离,别离是一种痛,但这种痛比起那些,是多么微不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