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和独孤皇后也顾不得更衣,立即来到外殿,质询那名来的仆从。皇后胆战心惊地问了两句,确定儿子薨逝的消息,当场瘫坐在一旁,呜咽得说不出话。杨坚心中也是痛楚万分,他噙着泪,一边由婢女侍候快速地穿着衣服,一边厉声质问:“秦王总不会是突然薨逝的吧,之前感觉不好时,为什么不通知朕?”
王府来的仆从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殿下归京以来,这三年身体一直不好,之前有一阵卧床不起,曾奉表向陛下谢罪,遭到了陛下斥责。自那之后,殿下羞愧恐惧,病情越来越严重,却也无颜告诉陛下……”
杨坚听罢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又有那种悔不当初的内疚。但作为皇帝天威由在,他极力维持着作为帝王的尊严,眼中的泪水终是没有滑落,只是冷冷地吩咐了一句:“今日的早朝停了吧,朕一会儿去看看。”
独孤皇后伸手抹着眼底止不住的泪水,连忙跟着说了一句:“臣妾也要去……”
帝后到达邸时,天已经大亮,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杨俊寝室。儿子的遗容面色铁青,容颜更是比从前失了好些风采,再也不现丝毫暖人的俊朗之态。秦王妃和杨俊的两儿两女跪在床前,不停歇地高声为那至亲之人哭丧。独孤皇后一见这个场景,顿时伤心难忍,也跟着失声哀哭起来。
痛失儿子的皇帝,心中也是道不尽的悲苦,但他只是默默流了几滴眼泪。这时,独孤皇后眼前一片头晕目眩,她哭得浑身无力四肢瘫软,步履不稳似乎就要倒下,秦王妃赶紧起身搀扶皇后坐到床边。杨坚则是没有多留,扭头便去了外殿,找了个位置闷头坐下。
下一刻,忽有一名侍卫打扮的人走到近前,跪地而拜:“陛下,秦王英年早逝,呜呼哀哉,臣请求为殿下立碑以作纪念。”
杨坚眉头紧蹙,对面前之人投去凌厉的目光:“你是何人?”
侍卫虽然面色悲戚,但却镇静地应答道:“臣叫王延,官至开府,是秦王的僚佐,负责统领殿下的亲兵。”
这时,皇帝却握拳朝面前桌案使劲一砸,继而,他带着心中的伤痛,阴冷而严肃地斥道:“想要留名,一卷史书足矣,何用立碑?若是子孙不能保存家业,那碑石不过是送给人家作盖房的基石罢了!”
王延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天颜,只觉天子不怒自威,也不敢再多说半句。而杨坚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再次开口,哀声痛惜道:“秦王若不是穷奢极欲、违反法度,何以至此?他那些侈丽的器物,必须全部烧毁,送终用具一切从简,这样才能让后世效法!朕之前废了他的官职,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就恢复上柱国之职吧,至于谥号……谥号曰孝吧……”
王延当即叩首,感恩泣拜:“殿下若是知道,陛下赐其谥号为孝,定会倍感安怀!”
杨坚默默低下了头,继而摆手叫对方退下。而后,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寂,恍惚之间,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丞相府中,那日,一个黄杉少年行走在廊间,他的笑容和煦动人,恰似春天里最温暖的那一束阳光……
杨坚的心中在滴血,只愿此刻,这个虔诚的孩子,去了那西方的极乐之地……
这一天的,上下一片忙乱,直到傍晚时分,才为杨俊正式入殓,并设好灵堂。杨坚独自矗立在灵堂外的院子里,他望着月朗星稀的苍穹,暗暗拷问自己。只有杨坚自己清楚,虽然他表面上没有流露出悲痛,甚至有些铁石心肠,但身为父亲,怎么可能对杨俊无爱无情?
但是,杨坚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脑海中大片大片的回忆始终无法止息,都是关于这个素来内敛温和的儿子。皇帝沉默而立的时候,独孤皇后悄然靠近,她虽然自己也很疲累,早已哭肿了眼睛,但仍是强打精神,对丈夫关怀道:“陛下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还是吃点东西吧,否则身体会撑不下去的。”
杨坚负手站在原地,专注地望着天空,淡淡地回了一句:“朕没有胃口……”
独孤皇后沉默了片刻,最终是深深呼了口气,上前一步握住丈夫的手,坚定而温柔地开口道:“陛下,臣妾今日有几句话想说……”
杨坚深深地感受到了妻子的温情和郑重的态度,一时间不知她是要谈高颎之事,还是要追忆关于杨俊的点滴,但无论是哪个,无疑都是会影响自己的情绪。杨坚知道自己老了,他的内心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波动,关于儿子抑或是高颎,都是他眼下不想提及的,于是急忙地甩开了妻子的手,状似无情地将她打断:“皇后若累了,就先行回宫吧!”
独孤皇后顿时变了脸色,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袭上心头,她甚至有些慌张之态:“陛下都没有回宫,臣妾怎么能独自回去呢!”
杨坚一言不发,更是对身边的妻子视若无睹,自己迈开了脚,冷冷地向灵堂内走去。
翌日清晨,在灵前守了一夜的帝后一起被恭请到王府的前厅,二圣疲乏地坐下来,下人送上一些清淡的粥食。皇后浅浅地吃了几口,便觉食之无味,皇帝更是滴水未进。这二人连着两晚不得安宁,早已是面容憔悴、眼圈乌黑。王妃领着几个孩子前来问安,请身心俱疲的帝后早些回宫休息,杨坚也应了声。但就在这时,皇帝从宫中带来的随从匆匆而至,向杨坚呈上一封奏疏:“陛下,宪司有急奏,因为昨日和今日都没有早朝,宫里人怕事情紧急,就把奏疏送到这来了。”
杨坚本就没有精神,此事一出脸色更是当场阴了下来,皱着眉头接过奏疏。他疲乏万分,本就处于崩溃的边缘,打开那本子看过之中,便犹如遭受了致命一击,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压抑,猛一下抬手掀翻了面前的食案,发狂一般指着外面就是暴吼一声:“不用回宫了,立刻把高颎叫来,就叫到这来!”
萎靡的独孤皇后不由一震,她不知隐忍了两日的丈夫因什么事如此大受刺激,便急切地询问:“陛下为什么突然要召高颎?高颎怎么了?”
换往常,杨坚一定会把奏疏给皇后看,但这次他却紧紧地将那东西攥在手里,也不回答妻子的问题。携手几十年,这是第一次,他对她这般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