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期末考,再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我已经累得不想再说什么场面话了。
可是奈保明明很聪明。
我更想笑了,怎么会没神经到这种地步呢?关于头脑不好就不可能得到幸福的这种信仰,润完全不清楚,他更不知道,头脑好的人是不可能会站在这里跟他多说废话。我虽然不至于教他搞清楚状况,可是我希望既然他不懂就给我闭嘴!
奈保……我觉得你一直勉强自己去顺应伯母的期待,好像有点……
我愕然无语。他竟然还敢触探我的隐私?没错,他的确是我家长期往来的邻居,很清楚我家的事,而我也很容易想像得到他父母会在他家餐桌上,边吃饭边聊起我家的八卦。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当着我的面说。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不是吗?
真是够了,润居然还心诚意挚、满脸诚恳地看着我说,这不由得让我的笑意更深了。拿着伞的手不停地发抖,但那并不是因为湿雪太重的关系。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捧腹大笑呢!要不是我拿着伞、要不是我拿着书包,大概早已放声大笑了吧。
真体贴呀。
还真是体贴哪!
只是很可惜地,他搞错了体贴的对象、用错了体贴的方法,我这个青梅竹马还真是个体贴的大好人哪!
我在心底暗忖该怎么做才好呢?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心底阴霾稍微消退一点呢?
给你一巴掌或两巴掌根本不够。雨声渐渐激昂了起来。唉,要是把你推倒在这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骑在你身上勒紧你的脖子,就能让你稍微了解我的感受吗?
好想让你彻底地搞清楚。
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人、什么也不去了解的人,我要让你摔得粉身碎骨,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今后你必定还会不断地不断地重蹈覆辙。你给我搞清楚,我就算是被巫婆关起来的可怜女孩,也轮不到你在这里说嘴!
你又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你啊,要知道人不可以随便那样说话的。
我的心被卷入了之中,但嘴角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一个劲地打颤。
对了,那个……
润把目光从闭嘴不语的我身上移开,不晓得是不是感到冷了,他将伞夹在腋下,俐落地把手放进连帽外套的口袋中。
我也不晓得自己跟她会不会顺利……
目光游移不停,我很清楚粗枝大叶的他现在正想尽了办法要表达出他的想法。我想,我大概正使尽全力,像个诅咒别人的魔女似地瞪着他吧,但他没有回看着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正视对方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呢?
我在心里思忖我们两人究竟走上了多么不同的路,成为了多么不同的生物?
润压低着声音,但连雨水也无法掩盖。
我想跟加藤交往看看。
那声音太过于坚定,我猜他大概从之前就一直想这么说了。
我突然觉得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湿冷的雨把我的手都给打湿了,可是相反地,这世上的人却为了圣洁的节日而欢腾雀跃。是耶诞节耶!耶稣,祝祢生日快乐!我跟润都随自己喜好行使信仰自由,但在这个雨夜里,却有人能够获得幸福、有人不行。这么一想,我才发觉润身上那件蠢毙了的红格子衣服好像能招来奇迹似的,搞不好那件衣服很适合呼唤好运呢。所以,或许会有奇迹降临在他身上。
我笑出了声来,是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
不行。
我用没拿东西的手挽起了头发,感受到血液奔腾在我的指尖上。那从心臓送出来的红艳至极的血流,正笑着告诉我,那沉浸在哀伤中哭泣着的幼时的我早已被吞噬在这股血流之中。
我希望自己笑得够灿烂。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像女神一样、如圣母一般,发出适合耶诞节的充满祝福的笑容。
我尽可能地让脸上漾起最棒的笑容,告诉他:
不行唷因为我也喜欢你呀。
忽然吹来了一阵强风,把润手中的黑伞给吹起,原本夹在润腋下的伞瞬间失去平衡,放弃保护润不被雨淋的任务。即使他的脸不停地被雨水飘打,他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他那双瞪大的双眼、濡湿的睫毛、微张的嘴,我统统都想要。
我要看他被绝望吞噬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接着,我便屈着背逆风离去。我需要尽快地离开现场,否则一直看着润的脸的话,我恐怕一张嘴就会大笑失声。
润没追上来,他甚至没办法跟我讲话。
我也喜欢你呀!这句话对我来讲也太梦幻了吧?平常就算把我钉在木架上我也说不出口。对这个大红色的世界来说,刚刚这句话还真是暗黑得不得了的谎言哪。
最邪恶最低级的谎言。
但这句谎言应该就像赏了润一个大巴掌,把他推倒在湿漉漉的地上,骑在他身上勒住了他脖子吧。今晚虽然夜幕低掩、群星无光,但我的心从未感到如此地舒畅。
就连飘落下来的雨也显得这么地轻快,搞不好清晨来临前,雪就会飘下了。不管是赞美歌或是耶诞颂歌,我都愿意欢唱。
erryhrisas!erryhrisas!
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愿意对神祷告。
请神让与我一起长大的你、让从前与我手牵着手的你、让想让座给我的你、为我与我母亲担忧的圣人君子你……
绝对,得不到幸福。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寒假,我只记得自己那冰冷的房间以及被分成了一格格的补习班书教室。我认为那就是我应有的姿态,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只要一进到补习班的书教室,其他跟我一样被考试追赶得筋疲力尽的考生背影就会映入眼帘,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当然,我也无须怀疑这可能会让我的精神更加地紧绷。
书教室用木板隔间,木板壁上的涂鸦一天比一天多,补习班的人擦也擦不完,毕竟考生的内在可是极其饶舌而絮絮不休。
我用四自动铅笔涂掉了墙壁上不晓得谁用圆滚滚的字迹写下的好痛苦几个字。与其手痒地在那上面自述心情,把那涂抹掉还比较适合我的发泄方式。
为了怕睡着,我在自己房里时也不开暖气,只把毛毯围在腰上,即使在白天我的手还是常常冻僵。这时我就像儿时去远足一样,把保温杯里的茶倒出来,滴上几滴鼠尾草精油一饮而下。
母亲说鼠尾草可以帮助记忆,所以要我服用。从太宰府天满宫的护身符到这种民俗疗法母亲全都不放过,她的关爱多得令我无法承受。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忍一下就好了,但这种说词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不相信这种漫漫长日终有一天得以解脱,这听起来简直跟诈欺没什么两样。
鼠尾草尝起来有点像是草木浓缩成的味道,我每次一喝就不断地咳嗽,简直咳得都快吐出来了。不过这会让我睡意全消,所以它的确可以算是宝物。
我已经好久没看见润了,自从那次之后,我也没跟广播社的人碰面。每次看到为了祈求上榜而摆的白色镜饼注镜饼为一种糯米做成的糕饼类食品,其外观通常为大小两个圆盘状镜饼相叠在一起。在日本过年时,会用以祭祀神明,此外在祈愿时也常会使用。时,我就不由得想起去年我们四个人一起在新年第一天去拜拜的事。当我回头时,我再也找不着来时的路,正如我看不清前方的方向。偶尔我会有一种错觉,我会误以为这间一吐气就会化成白烟的冰冷房间跟那间桌面满是涂鸦的自习室,是我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我将快滑落的毯子拉起,想起圆圆常盖在身上的那条破旧毛毯。
那间房间现在不晓得是不是还暖和得让人快吐出来。
我只在深夜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时,才会想起她们以及那间房间,但旋即又被鼠尾草的味道给拉回书桌,重新面对现实。
往窗外探出去,从被我的鼻息晕成了水滴的玻璃处,一道比阳光更灿白的光线射入了室内,那是冬季特有的光亮。
雪与模拟考为第三学期揭开了序幕。
你脸色好差耶。
学测前的模拟考一结束,小津马上过来跟我说话。我把辅助记忆的红色透明板搁在参考书上,出神凝望着小津那张一阵子不见后又有了变化的脸。小津居然穿着开襟外套。我细细地咀嚼这份新鲜感,也许是一阵子不见,所以心中的情感开关一下子被打开了吧。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小津还是一如往常以稳重又不侵犯别人的态度、甚至是为我着想的态度说:
你睡一下比较好吧,我们去广播室吧?
她的声音低沉得像要说服小孩子似地沉稳,好像真的很担心我的身体,并不是在对我生气。好奇怪,这跟今天写考卷时的手感一样,应该不可能呀……
……圆圆呢?
我当下没多想,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个名字。这才发现自己被鼠尾草洗脑得一片空白的大脑角落里,居然一直在乎着这件事。就一个考生而言,这委实太不实际而且愚蠢。
圆圆究竟怎么样了?
这么一问后,小津似乎摸不着头绪,她偏着头展现出侧脸的优雅线条,回答说:
圆圆也在呀,怎么了?
……那我不去了。
我绝对不去。如果我所做的一切只值得被问一句怎么了?的话,那我绝对不去。如果我的所作所为只是被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小把戏,那我就再也不去了,没有任何可去的理由。
你怎么了,阿柴?
我不想去。
就如同小津的声音像在说服小孩子似地,我也好像在闹别扭的小孩。我无法将头抬起。原来我连恶魔都不是。
我的心底感到彻底地空虚,还好现在离学测只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我丝毫无须迷惘地就可以让自己全神贯注在学业中。
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激念书这回事。
学测考试当天,即使两天都是令人担忧的恶劣天候,甚至偶尔变成有雪花纷飞落下的寒冷天气,也无法停下考生们的脚步。
当秒针来到了事先校对过时间的预定时刻时,前方的监考官喊了声停!接着说:请把船笔放下。
我在结束前五分钟就已经把答案全都涂完了,最后只要检查自己的名字跟准考证号码是否正确就好。当我把铅笔放下的那一瞬间,我吐出了憋住的一口长气。
最后一科我选择了现代社会。连续两天的学测终于在这一瞬间结束,可是,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塞满题目卷的书包感觉比实际的重量更重,还好这次不像学测模拟考跟一般模考后那种被绝望淹没的感受。我围起围巾,跟其他考生一起离开了教室。我的试场在附近大学的教室里,这里不像大讲堂,是只能容纳数十名考生的小教室而已,所以也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有人会来烦我。小津应该没考最后一科就先走了,反正她上了推甄之后,对她而言,学测根本早就结束了。
我走到外头后,才发现钮扣般大的雪花正从清丽的天空中飞散落下,温度似乎已经没有早晨那么冷了。我没带伞,反正回程时父亲会跟公司请假来接我。他虽然不会逼我念书,个性也稍嫌拘谨,可是他很愿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我付出。
我把父亲载我来这里时交给我的暖暖包拿出来温热双手,一边寻找父亲的车子,一不小心,我看到了两个身影。我的视线之所以会捕获他们,或许不只是因为在人来人往的学生中,他们跟我身穿同样的制服。我心想完了!,真是犯了个大错。
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并肩走着,是润跟圆圆。圆圆先看到了我,她一个多月没见到我,双眼之中散发出欣喜的光芒,脸上表情简直就跟小狗一样地纯真,搞得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
但有人抓住了正欣喜若狂地打算跟我打招呼的圆圆,那个人是润。润不往我这边看,他神情凝重地不晓得在跟回头望向他的圆圆说些什么。
这两个人看来感情不错呢,真扫兴。
真是的!我在心里奚落对方。
没种!
润一定没把我那天说的话转告圆圆吧,不然圆圆不可能会满脸洋溢着幸福地要跟我打招呼。虽然他也没什么义务要传达我的话,可是,既然我跟圆圆是朋友,那么他就是故意不说罗。
这家伙真是个胆小鬼,我做出了这个结论。好吧,既然你不说,我也有我的方法,我在心底用力握紧口袋里的暖暖包,我再次思考该如何诅咒他们。
奈保子!
回头一看,父亲正从马路的另一头开车过来,我大步迈出,毫不犹豫地滑进了父亲身旁的助手席。
辛苦了。
父亲只说了这一句话。
累死了,我很想这么说,可惜干涸的喉咙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的确是跨越了一大关卡、往终点走去了,但我的内心却激动不已,一点也不觉得虚脱,我身上仿佛流过了一道浓黑的热气。
我在心底告诉自己,我绝不会饶过他们。
隔天学校要我们先预估分数,我掌心冒汗地算啊算,等算完时连指尖都发起抖来。
结果跟昨天考完后的感觉差不多,出乎意料地,我的成绩还不错。当然也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误,有些能拿分的题目我都没拿到,不过班导看到成绩后很满意地点着头说:你考得很好!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鼓励我:
虽然这成绩不见得百分之百能上榜……可是值得一拼!
别人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像隔着一层纱一样。我从没想过只要努力就可以达到要求。虽然今年的考题比往年来得简单,但我的英文居然足足进步了将近二十分,我想只能说是运气好吧。
我对考得不错的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倒是之前的成绩差到可能会被别人劝阻,要我换间容易一点的学校,这让我比较丢脸。
这么一来,补习班是非去不可了,得跟补习班报告我的成绩,也得参加接下来的考前特别冲剌。可是一离开了教师办公室后,我却自然而然地先往广播室走。
一步步地朝前迈进的同时,我之前感受到的虚无感逐渐安定了下来。
我边走边磨好心中的利刃,我要一把足以伤人彻骨的尖刀白刃。
好一阵子没打开这扇门了,这间广播室的隔音门还是那么地沉,我才刚开了一个小缝而已,里头就传来了高亢的惊叹声:
这怎么回事啊?太奇怪了吧?
我听出了那是江香,这时门扉发出了共鸣的尖锐声响,温热的空气随即拂上了我的脸颊。广播室的味道还是没变,和那条老旧的毛毯一模一样的味道。
她们三个人正坐在长椅上,江香、圆圆跟小津各以难以形容的表情讶异地看着我,在我读出她们表情中的涵义之前,她们那姿态反而让我胸口一紧。
才不过两个多月没来……
猛然间,一股疑惑穿越我的脑海,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好像察觉了什么,可是圆圆奋力起身打断我的思绪。
她飞也似地从椅子上站起,把外套跟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抱起来,用娇小的身体朝着我说:阿柴柴。她惯有的甜腻声音让我联想起了牛奶糖的甜味,那是昨天没有听到的声音。
圆圆今天没化眼妆,所以她的眼神稍显无神。她拼命睁大着眼睛,用力对我说:
阿柴柴,没关系的!没事!
她的话语间什么缓冲材也没放地就这么单刀直入把想说的话给一股劲地说出来,连一点说明也没有,我听得愣头愣脑,不知道她究竟在讲什么。可是圆圆真挚恳切地拼命点头对我说:
没事的,阿柴柴。
她像在鼓励我、又像在安慰我,说完,就从我刚打开的门口冲了出去。脚步声啪嗒啪嗒作响,听起来很虚浮,响彻了一、二年级还正在上课的静谧校园。
圆圆!
江香站起身来冲到我身边,站在广播室的门口喊她,可是圆圆已经跑远了,大概没听到她的叫喊。
江香没有继续追上去,但她斜眼觑着我,痛苦的表情满是压抑。她简单地补足了圆圆刚才不清不楚的话语:
圆圆说因为你喜欢高良……所以她要跟高良分手。
酥麻的感觉缓缓从我的心脏传到了指尖,甚至传到了毛发的前端,过了一会儿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脸颊正微微上扬着,我笑了。
那个胆小鬼总算说了吧。
我正打算自己亲口跟圆圆讲呢。既然润不说的话……但看起来,似乎因为昨天三个人不小心碰了面,因此润也逃不掉了。我之前虽然很气他瞒住了这件事,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不得不讲时,心底想必更加地挣扎,这让我很畅快。
阿柴,你真的喜欢高良吗?
小津问我。她的话听起来很伤感,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她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小津了……我心里这么想,狂傲地回答:
我超讨厌他好不好!
真舒坦呀!
伤人的话、锋利的刀,都让我感到淋漓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