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会说我喜欢他,圆圆笨死了,这下子他们一定会分手吧。
我早就料到了,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虽然我不晓得自己想伤害的究竟是润还是圆圆,或者是他们两个,但圆圆那么笨,她当然会选我。
我对自己拥有傲慢的自信,确信圆圆会在我跟润之间选择我。
事实上,她用那样恳切的眼神望着我拼命说什么没事没事!想来,另一方面她会跟润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吧。
真是令人痛快。
我笑了。简直笑到都快要流眼泪了。
阿柴……
僵硬着嗓子叫我的人,是站在旁边一直看着我的江香。她在眼神中灌满了意志力,锐利地看着我,说:
你不要太欺负圆圆,我会生气的。
太可笑了吧?这句话。
生气?就这样?
要生气的话就请便啊。可是你最后还是会原谅我吧?你是亲切的大好人江香呢!
就是因为你这么亲切才会害了身旁的人呀。
连没病的人都被你害得病了,都是你!你害惨你周围的人啦!
都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要这么讲?
江香看起来快哭了,可是她竭力忍住,询问我愚蠢的问题。这么讲又有什么关系?要怎么讲才能治好你伪善的病呢?
反正我不管怎么讲你都不会改吧?
我的话让江香咬牙切齿,要是我在一个多月前说出了这种话,她想必也只会像只胆怯的小白兔一样,脸色发青、全身颤抖。可是现在的她也不同了,她仍旧维持着眼神中的强烈意志,看来,她现在有更在乎的事吧。
江香抓起了桌上的书包,说:
圆圆要是真的那么做就完了,我去追她。
我眯长了眼睛问:
你去了又能怎样?
你帮得上什么忙吗?呐,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安慰跟说服那个白痴啊?快告诉我呀!
等我找到她再说!
她的语气愤懑不已,令我很意外,她的能量似乎还持续着,笔直地朝着应该已经跑远、听不见她呼喊的圆圆而去。
也许她会追上圆圆吧。我想,江香可能会追上圆圆。从前圆圆哭成了泪人儿的时候,我听见她含糊不清地不晓得在喊谁的名字,靠近一听,原来喊的是江香。
两个人大概又会手牵手吧。
即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们大概也还是会手牵着手。
……真恶心。
我浑身上下都觉得圆圆跟江香那种共存的关系很恶心,简直快要让我吐了。
互舔伤口的愚蠢以及懦弱低劣。
可是我觉得……很羡慕她们……
我听见了一声含糊的低语,原来是还坐在椅子上的小津。她像在看着远方似地,目光柔和。看她那么沉得住气,我心头一火就说:
那你也可以呀!
我的话语就像外露的獠牙一样,总之就是想伤人。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我都快无法站立了。应该有很多人想牵你的手吧?
是啊,凭小津这副人人觊觎的脸孔跟身材,随便钓一两个女孩子对她来讲简直就易如反掌,还怕找不到人跟她牵手吗?
但是,你可别靠近我。
你别碰我,也别对我讲话,更不要期待我会给你什么温柔的回应。你也别幻想我对你是不是存在着什么特别的好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我才没必要让你守护。
你也……讨厌我吗?
轻飘飘地,还特意以一副轻柔的口吻这么问我,既然如此的话……
我嘴角一扬,露出了狰狞的笑:
你不晓得吗?你会不会太没神经啦?
我超受不了你!我这么说。
你们这几个人,没一个我喜欢的。
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的同时,一些长久以来维持下来的什么也随之静悄悄地被击成了粉末,但我就是想把一切都破坏殆尽。
我要将我一直这么想、一直知晓、一直心知肚明的事全都化为凝结的现实。
从很久前我就知道了。
你们谁也不喜欢我,你们全都讨厌我,而现在,你们不用再伪装了。
正式指考那天不但没下雨,连下了一个月的雪也都停了,这种天气应当算是冬日里的小阳春吧?只可惜我的心情一点也没跟着晴朗起来,我出门时,母亲说:你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自从看到了学测成绩单后她就一直这样说,我每一次都忍不住想质问她究竟相信什么。最好不要太相信我,不然要是幻灭的话,只会加速她原本就不幸的人生而已。
这次又是父亲请假载我去县内的考试会场,一上车后,他也像上次那样给了我暖暖包,只不过今天给了两个。他问我:还好吗?我的指尖哆嗦个不停,喉头好像又有痰了,好几次都咳得我很不舒服。真冷!今天真是个冷得让人受不了的日子。
被用来当成退路的只有一间私立大学,我早就拿到了那里的入学许可,可是要是真的去那里,我就走上了母亲所谓的不幸的人生。从前我考高中时已经降低了志愿,想要败部复活、走上康庄大道,在母亲的想法里就只有靠大学一途。
上次考高中时,我也是像这样在考前突然生病,我这个人的缺点就是精神状况马上会影响到身体情况。即使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可是我又会一直一直欺骗自己的身体,拜托身体继续工作。当初如果没考上这所学校、或者我填了好一点的志愿,结果将会如何呢?没做过的事不管如何想像都感觉不到真实感,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
假如我去念别所高中,就不会进入广播社了。
我也不会遇见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这究竟幸或不幸,我的心里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解答。在跟她们三个人一刀两断后,我又回到了刚上高中时那种轻悄安静的生活。自从那件事之后,圆圆跟润怎么样了呢?江香跟小津又怎么样了,我全都不晓得。
进入了考场后,我把铅笔、橡皮擦、手表跟准考证一字排开,开始准备考试。这次考试其实是整个考试流程的最后一关,等过完了这一关,一切就结束了,我已经步上结束的起点。虽然这么想,可是考试一开始后,我却发觉眼前逐渐朦胧。怎么回事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解题,一边暗自困惑,等我终于咳了出来后,眼泪也掉了下来。铅笔掉到了地上,我举起手来要求捡笔。
盯着准考证,我告诉自己一定得冷静。准考证照片上的我,看起来脸色惨白,正在盯着某一点看。我瞪视着这间陌生的大学教室地板,有三次,我都觉得地板看来好像液化了。那种感觉不像搭乘一艘残破的小船在海中载浮载沉,而是更直接了当的、像一种快要溺死的感觉。
不停把答案填入答案拦的作业让我的精神越来越耗弱,虽然解答原本正是这种程序,就是把正确的东西摆在应有的位置之上。可是这件作业却越来越困难。我总算考完了午前的两科。在快让人窒息的考场中我打开了便当,感觉到内臓似乎受到了挤压。便当盒看起来像是快被母亲的爱与期待给压爆了,我每吃j口,就觉得有如嚼砂。如果同样是如吃砂一般的口感的话,我宁可吃营养点心。连酱菜也让我想起母亲站在蔚房前时,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制作这份便当。这么一想,又让我的五臓六腑更加沉郁了。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相信我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国王的驴耳朵呀!草丛里会跳出妖怪来唷!
最后一科是英文。只要突破了这关,长久以来的考生身分就能暂时划下一个句点。可是我却不断发着恶寒。身体冷成了这样,但额头却不断地渗出汗来,连写个英文单字也觉得反胃恶心。我用力地咳嗽,咳嗽又引出了另一阵咳嗽。要是不润润喉的话,连眼睛都几乎没办法睁开。
我举起了不晓得是今天举的第几次手,站起身来,但一站起来后世界却立刻天旋地转。我紧跟着监考官走进了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新厕所,关上了门后,我立刻就崩溃了。
根本来不及把头发拢起,我马上把午餐吃的东西全都吐得一干二净。那些被拒绝消化的物体、那些凝固成形的母爱。
吐光了这些东西后,两只手开始不停地像抽筋似地痉挛了起来,我只感到热泪在冰冷的空气中滑过我脸庞,那温度感觉上像是什么异样的物体。
虽然我吐到连胃液都吐不出来了,我还是不停地干呕。我想把所有无形的、被我挖了坑丢进去的所有关爱都吐得一干二净。
呕哦……呕、呕呃……呃……
吐得不成人样之后,我居然喊了江香的名字。江香,那个平易近人、八面玲珑、被人奚落也只会笑着回应的江香,我需要她的体贴。我想要圆圆用那能媚惑男人的甜腻声音,笨笨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想要她们两人手足无措地为我担心不已。我想起了小津低沉悠缓的声音,我想要她在身边,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边而已。
这些再也盼不到的奢望都在谴责着我。
有没有人、有没有谁?谁、谁……
我并没伸出手来。手抖成了这样,能触碰得到谁呢?我的脸皮还没厚得能向人求助。我不求别人的帮助。
但是,有没有人可以干脆、干脆杀了我!
监考官敲了敲门,他每敲一次我便发抖、惧怕、紧紧抱住头,蹲着从拼命咬紧的牙缝间发出细微的悲鸣。我该回考场去了,再不回去不行了,连一秒都不能再浪费英文科的时间了。这一科得笔试申论,不像选择题可以涂黑,得要理解长篇文章、提升作文的精细度,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长久以来在迷宫中摸索着前进,总算到达了这里的意义,不就一切前功尽弃了吗?
我得回考场,可是……我不想回去……
长久以来一路遵从的信仰,明明落后在众人身后却又拼命遵守的教义。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对于信仰的反抗。我蹲踞在冰冷的地板上,虽然了解这句话所意谓的,是对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所有一切的否定,但是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受不了了。
母亲
我已经不想站起来了。
之后究竟是怎么回到考场的?
考完后我搭上了父亲的车子,我们没有回到母亲等待着的家,我直接被送往医院。
高烧持续四天不断。这次比冬天一开始时我所染上的那个执拗的感冒,还多发烧了两天。原来之前的病菌没被消灭干净。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呻吟,听见了谁在枕畔哭泣。
大概是母亲吧,我毫无来由地预感她大概是被父亲骂了,而理由无疑出在我身上。这个学历不高而无法获取幸福的女人,又因为生了个学历低的女儿而导致她的人生更加不幸了。
我在心里想,请你不要哭了。即使我浑身发烫,只要一呼吸,喉咙的深处也跟着发出不舒服的声音,但我还是挣扎起身,虽然一度绝望得倒了下去,但我还是不放弃。虽然我连一张英文单字表都翻不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母亲正在哭,我就想告诉她,我会继续努力的。我还可以,我还可以再努力!虽然我现在倒了下来,可是我会继续加油的,所以请你别哭!虽然我是没用的孩子,可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更加地不幸。
微微睁开眼睛,房间内一片墨黑。我的头动不了,但我尽可能地移动眼珠。不晓得声音还发不发得出来?我好久没发出除了咳嗽以外的声音了,不太确信自己是不是还能够出声。可是一想到枕畔有人在哭泣,我就觉得一定要好好地安抚哭泣的人。要是那个人是母亲的话,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安慰她,就算要我说谎也没关系。
可是在我枕畔掩面啜泣的人并不是母亲。
而是幼年的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什么也没办法弥补,我连谎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连想叫她不要再哭了都说不出口。我的意识又沉入了泥沼深渊,我想,我从不曾哭成那样子过。
当我闭上眼睛时,察觉到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
早已忘记该如何哭泣的我,已经无法回到小时候了。
到了第五天我总算退了烧,第六天我开始能够起身,可是帮我做稀饭跟热汤过来的母亲总是黯淡着一张脸,她提也没提考试的事,这让我更难受。
班导在第六天时来家庭访问,他见到我后投来了安慰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楚让你理解到自己是个该被人安慰之存在的表达方式。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你能来吗?
我不晓得。我摇了摇头。母亲在旁也为难地偏了偏头。班导留下一句:总之你现在先养好身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他留下了这句我最不想听到的话,然后就走了。
母亲跟我之间完全没有交谈。
第七天早晨,当我呆坐在床上时,门铃响了。从玄关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娇腻的不好意思的招呼声。飞我披上开襟外套,打开玄关的门。
心里边讶异着这怎么可能!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会找上门来的人也只有她们了。
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嘴巴全都呼出了白烟,问我说:
阿柴,你身体还好吗?
江香首先关心了我的身体。
今天是毕业典礼呢!
接下来,脸上画着漂亮妆容的圆圆这么说。
我们一起去吧!
头发长得更长了的小津缓缓地笑着提议。
可是我那样残酷地批斗她们,我抛下了狠话,现在必须要贯彻自己的形象才行。但也许……我在床上待太久了……
可是……
说出口的居然是这么犹豫不决的话。
圆圆伸出手来抓起我的手。她那指甲修长的手让人感觉有点冷。除了小津以外,圆圆跟江香的家应该都跟我反方向呀……
她们究竟是几点出门,跑来这里迎接我的呢?
圆圆接下来的话,说明了这个理由:
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呀!
她们三个人都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时间已经紧迫到了连让她们原谅我的时间都没有了。最后这个字眼代表着什么意义?我这已经有一阵子停止思考的头脑无法处理这个严峻的问题,脑筋又开始混乱了起来。
我明明在心底跟她们告别了无数次。
但我竟然没想过最后意谓着什么。
我们走吧!
江香开口说道。一旁的小津也笑了,我像被那句话给操控了一样,回答说:我去换衣服。转头才发现母亲正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她的神情疲惫,怯生生地轻声问我:
你要去学校吗?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但我发现再继续犹豫下去也没用。
……我要去学校。
感觉上好久没说话了。接着我仿佛又开始发烧似地说:
因为,朋友来家里接我……
我被自己这句话梗住了喉头,好像又快咳了出来,可是我不想让咳嗽带走这句话,我想把它收藏在自己的心底。这么一想后,眼泪反而涌上了眼眶。
母亲帮我把一整个星期都没穿的制服拿出来,这套被我连穿了三年,早已显出老态的制服从干洗店回来后,看起来又焕然一新。
你……等一下能来学校吗?
今天是我的毕业典礼,我不晓得母亲会不会为此而开心,也许她根本不想来吧?没想到母亲觉得我的话很无厘头似地轻笑了出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