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又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一眼王道潜,说道:“尔等既献奇物、杀逃贼,也算是立了大功业,我会将此事速速报与县郡长官的。”
实际上若能将逃贼的首级献上去,张成自己可能也会受到嘉奖。他现在对这几个髡人已有了一些好感,因为觉得自己是平白从这些人那里得到了好处。
“几位可在本县安民乡暂居。入籍一事,大抵无碍,我就为尔等作个导引罢。”
张成定了定心神,又继续对王道潜说道,一边又朝胡大目使了个眼色,大抵是叫他安心。
王道潜轻轻颔首,露出和熙的微笑。他身边矮瘦的胡大目则喜不自禁,在得到王道潜的眼神允可后,立即讲出事先王道潜教好的说辞:“安民乡已有数百户人家,我们诸公久居海外,习惯难易,唯恐扰烦乡里,希望亭长容许我们暂时住在硖山之东。”
所谓“硖东”,无非是在安民乡东南面、傍着东山的那处平坦地,只是此时该处实为荒地,杂草丛生,无人居住,没有任何编户齐民体制内的屯聚点,因而穿越者们暂时使用了这个模糊的称呼。
“主公?”张成听到胡大目的说法稍稍一愣,不禁往髡人后看了看,胡大目的妻子朱氏、儿子朱乂以及小女儿朱彩皆在其中,其他十几个贫民,似乎也是拖家带口,望向王道潜等人时,更是满面敬畏,视之如神明一般……
张成大概知道了胡大目等人的选择,只是不知他们是出于何故……尤其是这胡大目原本不是一个里魁吗?怎会沦落至此?难道是前些时候的狂风暴雨?
他压低声音问:“大目……你们携家带口到此,莫非是因为灾厄之故?”
胡大目的情绪迅速低落下来。他苦涩地点了点头,一开始是不愿多言的,但见张成在那边等着,似是一定要等个答案,便说:“我们那里被土石掩埋了,通往县邑的道路也都堵塞,应是回不去了……”
“……这……这可算是做了逋逃了……也不是。你们称呼这些髡……这些海客为主家。”张成沉吟片刻,幽幽地道。
胡大目目光闪烁起来,但似是因为意识到身后还站着“诸公”,此时竟也不再回避这一事实,又将目光径直迎了上去。
张成一下子其实没有意愿去深究此事而他身后那两名胼手胝足的缇衣亭卒,也与张成一样尽管捕拿逋逃,到底也应算在这些亭部小吏的职权范围内。
张成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浊气。
汉律中原本只有庶民亦有人称之为“良民”的、奴婢的截然之分,很长时间以来,并无居于二者之间的依附民的概念1。然而像胡大目这类“逋逃”,亦即脱离了编户制度的“亡命之徒”,其时已非鲜见类他这般人中,投靠、依附于豪强者亦是极寻常之事。这种被隐匿的人口,在事实上就对汉律的前述规定造成冲击严格以言,这些“逋逃”并不会因其逃亡行径本身而沦为奴婢,但他们一旦投奔豪强,在庄园里做了那种人身依附关系的一份子,在实际地位上便与农奴、奴婢无异。
张成有些不安地小心瞥了一眼眼前这些髡人,不知他们有何手段,竟能收服胡大目等人。愈是记起胡大目此前做过里魁,他心中便愈觉异样。
此外,张成作为亭部长吏,懂得一些律法,知道若胡大目等人实系“逋逃”,而王道潜又私相收纳、隐匿之,则很可能触犯了户律和亡律。而且这不是小事,是可以处以城旦舂之刑罚的罪行。
张成身后的亭卒的目光也滴溜溜地在眼前这些生人身上转,若有所思。他们也想到了这层关节,不过亭长不发话,他们自然也无从置喙。此时仍须以亭长张成为马首。
若张成铁面无情地要依律办事,则完全可以当场要求胡大目等人出具“传”传书亦即由其所在乡的乡啬夫发给的旅行凭证要求核实其身份、点验起外出的目的。若胡大目等人无法出示,依照律法,张成便完全能够以疑其逋逃为由,将该人绳拿羁縻于亭下。
不过张成手捧着装着那一对“水晶杯”的木匣,又再三端详王道潜等人的身材,加之他此前对这些髡人甚至还生了一些好感,又对胡大目等人有些同情……因而他最终并没有依律办事的念头。
王道潜等穿越者看到张成眉头微锁,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大抵也猜出这汉朝官吏或许正在执法与不执法的边缘踌躇,因而个个屏息凝神,只等其人下一步的反应老范的手更是已经摸到腰后的枪把上。
最后见对方并无刁难之意,大家暗暗松了口气。这毕竟是免去了一场可能是极为惨烈的一边倒的杀戮……
胡大目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不等对面小吏开口,便急忙凑近身,反而开始愿意说起自己的经历了:“大兄或是有所不知,一个月前,我们乡中大雨连绵不绝……那日夜晚,我心情烦躁,原本没有睡着,突然听到外面隆隆声,觉得要出大事,便急忙叫妻子儿女和邻里起床……我们逃出去没多久,整个村子就被土石流冲毁了。很多邻里都……”
张成敛容道:“大目,确实不曾意料到你们那里竟出了此等大变故!好在你们还是活下来了……”
胡大目摇了摇头,侥幸地道:“晚上雨稍停后,背面江水泛滥,不得通行。我们一路往北走,又幸而遇到了这几位自海外勃泥国归来的明公。”
其实这回儿说到遭遇穿越者们的事迹,胡大目确实是感慨万分。
但胡大目忽然又意识到,他的这种情感固然来得很真实,但却有些“晚”……回忆着此前与诸公遭遇后在诸公身上看到的种种事迹和物什……胡大目发觉在那段时间中,自己好像有些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摄去了心神,竟然有些魔怔。
张成则以为胡大目戛然而止,乃是因重又回忆起伤心事之故,便也不再顺势追问。
其实张成原本也知道附近乡里的农夫,无论是由拳县还是钱唐县的,俱是素来贫困。这次因大雨而爆发土石流,将这些贫民的整个闾里冲毁,钱唐县上面若是去查,大概见到那地的惨状之后,会以为村民都已经全部死在里面了。
这可能会对幸存下来的胡大目等人产生一个直接的影响:如果他一家不愿再回去复户,而是到山中躲藏起来,那么很有可能被当地政府削除户籍换言之,胡大目等人可能就在汉家律法上“消失了”,成了不存在的人。
一旦削去户籍,他一家此后自然说不上再要向官府承担甚么税赋、徭役。只是山中生活艰苦,许多贫民往往难以自持,为了活命,还是要下山投奔豪右的庄园。现在若能得到这些强势的髡人的庇佑,就此隐匿起来,那也算是一条活路,至少无须再缴钱粮,只须对新的主家承担义务。新主若是人心良善,那可更是再好不过了。
在张成眼里,这些不请自到的髡人虽是海外人士,但从其展现出来的膂力、财力这主要是从他所看到的衣着和玄屦来说的来看,却隐约予人以神秘叵测之感。他自忖还是不去拂逆他们的意思为好。
而这些髡人言之凿凿,颇见其诚,用令人惊讶的地道由拳方音所描述的经历、事由,也不是没有可信之处。
他们既然打算在由拳的偏僻处所长居,显然就需要一些为他们耕作的农夫。胡大目既然笃定依附于这些髡人,那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也罢,也罢,他们既然有心在此居住,那就随他们去吧我只当是见过六髡,却未见过胡大目等人……”张成暗忖道。
也是王道潜和胡大目等人运气较好,遇到了张成这样的地方官吏。张成身后那两个亭卒似也是心思良善淳朴之辈,都觉得此时应当为胡大目等人做个“人情”,不再烦扰他们。
胡大目听到张成轻声告诉自己说,他已明了此事,不会为此责问大家时,喜不自禁,连连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