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细雨绵绵。
五灵观内,众姐妹围坐在老师太下首,每人面前摆着一杯热茶。
老车则坐在槛外一只青蒲团上,面朝廊外,垂目静听槛内语声。
老师太遐思遥远,缓缓说道:“贫道今年,已过耄耋,前尘往事,竟清晰如昨。想那三十年前,贫道受皇家供养,在宫内清修。彼时多得圣皇召见,与宫中女眷,亦多有来往。”
“那一年,圣皇老迈,无力问政,遂听从臣子劝谏,禅位于长子,是为忠帝。转年圣皇薨逝,忠帝性子懦弱,在位五年后,竟被乱政的妻子和妹妹,合谋毒杀。”
“忠帝的侄儿悍然发动宫变,亲手斩了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扶自己的父亲、圣皇的次子登位,是为睿帝。又过几年,太子羽翼已成,睿帝从善如流,退位让贤,宫变的侄儿变成了天子,是为当今皇上玄帝。差不多总有十年,宫中血雨腥风不断,我亦受到牵连,被软禁在内观,不得踏出半步。回想起那些时日,我至今仍觉恻然。”
“后来,还是借了你们师父之力,玄帝终肯下诏,放我离宫。我来到这五灵观的时候,你们姐妹,都还未出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现如今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已长大成人,各擅专长,各有本事,你们的师父,我的天衣小友,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含笑。”老师太收回目光,一一扫过众姐妹,感慨不已。
雪衣颌首见礼,淡淡开口道:“起棺见空,我师父显然未死。老师太说泉下有知,这话却是误了。”
老师太看着雪衣,虽是满面皱纹,眼里却精光闪烁,道:“你这丫头,昔年圣人有云,湛兮,似或存。所以,起棺见空,未必是空。及其无身,为其无患。你们的师父,绝不能以世俗常理度之。她即已仙游而去,若是有心归来,早就可以现身,她不现身,你们又何必苦苦追究?”
雪衣恭敬道:“老师太,身为弟子,若知师尊犹在,怎能不理不睬?圣人亦云,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我天衣门一向最重实证,师父离世之事,如今起棺为证,已不足信,我们姐妹如何能不查探?”
老师太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问我是没用的。”
青衣往前挪了一点,软语道:“师太,我曾听您讲经,深以为然。您说经书上写着: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我大姐并无勉强师太之意,只想恳请师太能略显大道之善,垂怜我们姐妹的一片至孝之心。”
“若师太能说些当年旧事,给我们姐妹指个方向,那便是师太的道心无量了。即或是师太不以凡俗之情为重,经书上也还写着:神无以灵,将恐歇。真若是师父已不在世,我们姐妹也愿求师父魂魄再现,骸骨重归,您呢,能帮就帮帮……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师太看了一眼青衣,面色稍霁,道:“我同你讲过的经文,你倒一直记得很清楚,是个可造之材啊。我曾劝过你,来观里随我修行,你又不肯,还是凡心太炽,可惜了。”
其余姐妹都只端茶,没人敢接话。
青衣见雪衣微微颌首,又道:“师太,我尘缘未了,岂敢随便入这净地,有师太您怜惜我这俗人,便已是我的福份。还请师太同我们讲讲旧事罢,五年前,我们师父去世,落葬前便停放在五灵观内,由师太陪着,念了一日一夜的《太上救苦经》,师太可曾发现过有什么异常么?”
老师太却不搭话,顾自饮茶,堂内一时静谧,众姐妹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雪衣放下茶盏,轻道:“师父走后,这些年来,老师太帮了我们很多,天衣门下,俱皆感恩。老师太若不想说话,雪衣绝不敢强求,只想,由雪衣自己猜一猜当年之事,若是没有猜错,便恳请老师太点点头,好不好?”
老师太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雪衣道:“当年师父病重,有黄衣妹妹守着侍候,那病情不会是假。我猜,或是师父有意为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真病假死。天衣门下的织绣、制衣、种植、机关、武功以及医术,甚至调制香料的技艺,均由我师父教导,我师父若是真的生了病,然后又借机假死,以我们这一众姐妹的本事,怕是谁都看不出来。”
老师太又点点头。
雪衣再道:“师父这么做,我猜,是当时,天衣门出了极大祸事,师父又不愿意让我们介入,才出此下策。但即是假死,就算未入土前能瞒得过去,她还必须早早有所安排,才能在入土后遁走。我师父曾与活鼹鼠是旧识,想来她对遁地术,亦有所知。我猜,师父早就在那块静地之下,设计好了通路,只待我们把她安葬在那里,她便可无声无息地遁走。”
老师太似在专心品茶,不经意地再点点头。
雪衣的神情渐转凌厉,沉声道:“如此看来,老师太在五年前,指了观后的这块静地,让我们安葬师父,该是早在为师父念经守灵之时,便已知晓我师父其实未死。既然老师太明知我师父未死,还不声不响助我师父遁走,则您必是清楚当年那一桩天衣门的极大祸事,到底从何而来……敢问师太,若是我已全猜对了,则当年那场祸事的详情,师太可否告知我们姐妹?”
老师太茶未离手,抬眼看向雪衣,气定神闲,道:“雪衣门主,此言差矣。我适才点头,只是觉得,你所猜甚为有理,我听不出来有什么破绽,你说的这些可能性,当然是有的。只是,实证何在?我却不知。”
“五灵观后的那块静地,是你师父在十年前,同我一起选看的。你师父也觉得,那是块极难得的风水宝地,非常喜欢。至于,你师父有没有在那块静地里设计过什么,我全然不知。我这个五灵观,自打十五年前,我当了观主之日起,就任由你师父随意来去,她有否做过什么布排,我即不知,便不能答你,出家人不打诳语。”
雪衣回转神色,恭敬垂首道:“老师太责的是,雪衣受教。但即是不打诳语,可容得雪衣再问一句,老师太,我师父停放在此处时,真的全无异常么?”
老师太脸上的皱纹一丝未动,道:“全无异常。”
雪衣有些意外,喃喃自语:“我那日赶回天衣门,黄衣妹妹说,师父刚刚没了气息,此后便送上了五灵观,由师父念经往生,直到落葬之时,已整整过了一天一夜……难道,真有什么药物,可以让师父假死这么久,还全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