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登上回去的马车,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阮莺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拉着纪允炆的手,一如当初刚刚被收入门下时那样。
将这个二弟子送回屋后,纪允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对于阮莺今天的那种情绪爆发,纪允炆自己既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处理的经验,因此他也不清楚自己今天的处理方式究竟是否合适,只能希望自己多少抚慰了这个孩子的情绪。
说实话,阮莺那种癫狂的模样确实吓到他了,被仇恨所压垮、逼疯的人他曾经见过,他不希望自己的徒弟变成那样。
隔壁文裳卿的屋子里传出些许动静,即便是作为大宗师的纪允炆也无法辨认清晰,想来应该是解颖秋和文裳卿在尝试参悟真龙遗骨;
阮莺的屋子则是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也不知道是这家客栈的隔音好到能够屏蔽纪允炆的感知,还是此刻阮莺的屋子就是那样寂静。
要不找个时间,等她冷静下来之后再好好和她谈谈吧——纪允炆琢磨着,一边倒上两杯茶,一边随手一挥,用真气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请坐。”
“谢剑尊赐座。”
窗口微风拂过,随后,天速星就在桌旁坐了下来。
“司马蒙处理妥了?”
“已经处理完毕,剑尊放心,回去之后的汇报在下一定做得漂漂亮亮的,不给剑尊和阮莺小姐添麻烦。”
剑尊和阮莺插手了此事,这是不可能瞒着皇帝的,但天速星有办法在陈述事实的同时,又让这件事显得合理。
在这个位置也坐了有些年了,总不至于这点话术都没有。
“你倒是懂事得很。”
“毕竟在下也要为自己着想。”天速星倒也不反驳纪允炆的话,而是态度放得很低解释道:“不论是陛下还是您,在下都得罪不起,所以还是圆滑些处理最好。”
“说的也是,那就辛苦你了。”
“剑尊客气了,这次能如此迅速的完成任务也是托您的福,在下还欠您一个人情呢。”
氛围很融洽,一阵和和气气的交谈后,本就只是来和纪允炆汇报一声的天速星便起身告辞,准备起身回乾国京城了。
但这时,纪允炆叫住了他。
“天速星,你可曾想过找我报仇?”
这几天,纪允炆想起了不少事情,其中就有关于当年为了阮莺和乾国朝廷之间爆发的那场冲突。
天罡将之间以师徒作为传承关系,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天速星,想来便是当年在自己手中失去一条腿的那一位的弟子。
武道世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纪允炆当年无异于是让天速星的父亲变成了废人。
所以他很想知道:天速星是否想过找自己报仇,如果想,又为何不做,还如此客气谦卑地与自己相处。
若是能有所了解,也许能给他一些提示,让他想明白该怎么处理大仇得报却又险些被爆发的情绪冲垮的阮莺。
“回剑尊的话,从未想过。”
天速星的回答,却出乎纪允炆的预料。
“当真?”
“剑尊,我师父当年说过:我们这种人,不论遇到什么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天,更怨不得人。”
“没这个觉悟,就不要走这条道。”
“他当年虽然被您废了一条腿,但无论是舍身救自己的部下,还是实力不够没能全身而退,都是因为他自己,他都不怨您,我又何苦执着于什么报仇呢?”
当年的那场大战,本来乾国朝廷已经想通了要与纪允炆议和,甚至连圣旨都下了,可惜当时前任天速星的一位下属,不知是年纪轻轻立功心切,还是想要为死去的同袍报仇,在自以为抓住纪允炆破绽时发动了攻击。
命悬一线之际,前任天速星救下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而代价就是:以神鬼莫测之速闻名的他,下半生只能坐着轮椅度过。
可是前任天速星却不曾表示过对剑尊的恨意,反而常说用自己一个本就打算退隐的老头子,能用一条腿换回一个有大好前程的年轻人,这个买卖不亏。
被这样的师父教导着,天速星自然也就不曾对从未谋面的纪允炆有过恨意。
“原来如此。”纪允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天速星这个办法,很明显不能适用在阮莺身上;还是得他自己好好想想。
“恕在下僭越,在下以为:阮莺小姐今日大仇得报,心中苦苦积压了多年的情绪一朝散出,故而有此状,剑尊无需担忧,只等过上些日子,阮莺小姐心情平复后好好与她谈一谈就是。”
天速星是个聪明人,当然能察言观色明白纪允炆在担忧什么。
被仇恨困扰,甚至折磨得魔怔发狂的人他也见过,而且处理得绝对比纪允炆要多,因此在他看来纪允炆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倒不如说,比起担心阮莺会不会因为此事留下什么心病,天速星觉得纪允炆应该担心点别的。
今日阮莺抱着纪允炆痛哭之后,尤其是纪允炆牵着她的手走向马车时,天速星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纪允炆自己察觉到没有。
“多谢天速星提醒。”
“剑尊又客气了,在下只是胡乱说一句,您权且当个参考就是。”天速星行了个礼,然后将一块雕花的令牌交给纪允炆说道:“将来若是有用到在下之处,您只需将此牌交予最近的川优商会即可。”
“当然,虽说欠了您人情,但也希望您不要委托在下一些会危及生命的事情。”天速星说着,嘿嘿笑道。
川优商会是他自己家的产业,势力甚至能够触及遥远的西方世界,这也是他重要的情报来源。
“天速星放心吧,我也是会体谅人的。”天速星的这种坦诚让纪允炆很欣赏,他也不多客气,接过了那块精致的令牌。
虽然也不见得真能用上,但万一呢?
送出了令牌,天速星便再次行礼之后通过窗户离开;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纪允炆的房门被敲响了。
纪允炆起身开门,然后就看见了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阮莺。
阮莺低着头,一头长发披散着,几缕秀发遮在她脸前,让纪允炆看不清她的表情。
“莺儿,怎么了?”
阮莺的状态让纪允炆觉得怪怪的,按理说这孩子不会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还就这么站着一言不发。
阮莺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香味,和她平时的那种香气却又并不相同。
“莺儿?”
纪允炆的又一声温柔呼唤,却让阮莺像是被吓了一跳般,微微一颤。
阮莺很紧张。
从城外回来之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了近半天的时间,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师父面前表现出那副癫狂的模样,那种为自己亲手造成的、别人极端的痛苦而开怀大笑、肆意品尝旁人之痛的模样。
虽然说情有可原,但阮莺了解自己的师父,她担心自己那大魔头般的样子,会让师父将她视作邪道,抛弃她甚至视她为敌。
破庙前,纪允炆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她回头看到纪允炆看向自己的眼神时,她甚至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可是,纪允炆却选择了上前拥抱她,一如既往地安抚她,还说今后都会陪着她。
师父会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