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日暮时分,二人隐了身形,漫步在宿安主街上。石壮牵着九儿,打了一把油纸伞跟二人擦肩而过。
炎凌与九儿微笑对视,直到九儿转回头去,“奇怪,九儿能看到我们,石壮却看不到?”
“石壮炼化时已经十五岁,九儿才五岁,年纪越小精魄越纯。”苍决回望了二人背影,继续向前步去,“鬼王养了一队鬼侍,都是由死胎炼就,这帮人唯鬼王之命是从,来无影去无踪,连我都没见过。”
炎凌一顿,疾步赶上,“这么说来,你对鬼王要做的事,很多,都是一无所知的?”
“是,可以这么说。”苍决略微点头,住了住,慢言道,“不过,这一千百多年,我也算看清了他的弱点。”
炎凌惑然,“什么弱点?”
“他谁都不信。”苍决嘲弄一笑。
“那算什么弱点?”
“你不是说过,一个人若是连信任都不懂,那无论活多久,都是枉活了?”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弹了身旁一位姑娘的油纸伞。
炎凌呵然,“这么说来,也算是个弱点。”
烟雨画面儿的油纸伞掉落,女子惊慌失措地左右看过,一身鹅黄衫子打眼的很,这姑娘竟是绵绵。
桓瑞挤在街道一旁的首饰铺子里,查察到戾气,赶忙转身,瞥见隐了身形的两位,剁着脚默默咒骂。
苍决狡黠地对桓瑞挑挑眉毛,复又看向炎凌,“鬼王谁都信不过,便要互相制衡,此消彼长,一来二去,自然辛苦的很。”
炎凌无奈笑笑,歉仄拱手,与桓瑞错身而过。
穿越闹市,步往霍家。
两个无声无形之人,走过一路紫陌红尘,蒙蒙烟雨,竟也别有一番意趣。
天色渐渐暗下,街旁铺面陆续上了门板。沿街望去,只剩明月楼明烛高挑,如同晦涩雨夜唯一的不老星辰。
霍家,照旧没有点灯。
遥望霍宅门口的两盏灯笼,苍决慢下步子,“那老鬼说,霍夫人自患了眼疾,霍家小姐便慢慢起了转变。霍小姐得了怪病后,霍老爷便不让夫人再见小姐了。”一住,看向炎凌,“炎凌,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奇怪吗?”
“如果霍伯伯亲眼见过霍小姐重塑骨肉所经历的惨状,那他不让霍夫人去探望霍小姐,也在情理之中。”一顿,虚眯着双眼,细细思量,“所以,给霍小姐另置闺阁,屏退下人与来客,想必也是忍痛之举。”
苍决脸色略微一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照你这么说,这霍老爷知道的可明显比丫鬟婆子多,那魅魇却为何不打他的主意?”
“谁又知道这销声匿迹几千年的数术,是怎么一回事呢?”炎凌晃晃头,不去想了。陡然跃上屋脊,向四周眺去。人间四月芳菲尽,霍宅后边正有片开的璀璨无方的梨园。
低头看一眼苍决,脚步轻点,落地时已震落了一树雪英。
“不错,是个安静所在。”拂去袖上梨花,跃下枝头,但看千树万树闻风而舞,雪白烂漫,灼灼其华。
苍决亦不知何时坐上了枝头,悠然笑道,“怎么?不打算去霍宅了?”
炎凌浅浅一笑,挥袖在头顶泼洒一片星空,举头看了片刻,轻声道:“幻境也有幻境的好,阴天沉郁,也能看看星辰。”说罢,单手一托,机杼琴隐隐显出形状。
苍决打眼扫过,突地扶正身形,定看机杼琴身,“这玄冰琴?”讶然一笑,“鬼域中玄冰玦都难得一见,你这玄冰琴是哪里来的?”
“这琴叫机杼琴。”炎凌轻抚冰丝弦,缓缓拨出一响,“是父亲的琴。”指尖一挑,又是一响,“父亲将它留在玄镜湖,给我驻魂。”铮铮几响拨过,“魂引”之韵清晰可辨。
苍决一怔,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今天。”炎凌微微一笑。笑过,眉目微敛,陡地起了势。铿锵琴音峥嵘而发,忽如疾风骤雨,忽如落水桃花一时泼,一时洒,收放自如张弛得度。
不过片刻间暴雨梨花飘飘洒洒,铮铮琴音陡然细不可闻,极柔极微,极婉转极悱恻,如歌如哭如泣如诉
便在这闻之断肠的片刻沉寂间,手掌陡然升起,拍落琴音。
一汪墨汁般漆黑的旋涡迅速变大,盖住了头顶的星空,孤魂野鬼伴着琴弦嗡嗡震颤的余响,从四面方疾驰过来。
苍决跃下枝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头顶,喃喃道,“想不到魂引一曲在你手中,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然后呢?”炎凌茫然地望着头顶的魂阵。
苍决苦笑,“这阵仗也太大了,我知道你是跟魅魇斗法,可不知道的,会以为你要给霍家灭门。”
“啊?”炎凌一颤。
苍决走上前,席地而坐,拨开炎凌压弦的手,轻扫琴弦,泼向霍宅上空。头顶的巨大魂阵一分为二,小小一簇卷席着不大不小的冷风呼啸而去。大的魂阵遮云挡月,碍事的很,索性挥散了。
魂阵消融,清水夜空一尘不染。幻夜终究是幻夜,天上还是落了雨丝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