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威尼斯特有的阴郁与壮丽在房间里交会,效果富于浪漫,赏心悦目,格雷斯蒂尔一家和阿什福德就这么一起坐下吃晚饭。地上铺的大理石已有磨损,爬了裂纹,尽染威尼斯冬日的色彩。格家姑姑脑袋上整洁利落的小白帽,被她身后森森然一扇巨大黑沉的门映衬得格外显焕。这扇门顶着黯淡的雕花,看上去只好像一尊阴影缭绕的墓碑。灰泥墙上,影影绰绰的油彩绘成影影绰绰的壁画,一切只为了弘扬古时候威尼斯某个人家,可惜这家末代子嗣也早就溺水而亡了。现如今的房主一贫如洗,房屋已多年未修葺。外面在下雨,奇的是宅内居然也在下;屋里不知哪块地方传来令人不悦的声响,似有大量液体滴滴答答肆无忌惮地往地板、家具上淌。而格雷斯蒂尔一家是不会被这点小事坏了心情或是倒了胃口而扔下一桌好菜不吃的。他们点起明亮的烛光,驱散丧气的阴影;他们的欢声笑语盖过了滴答的水声。总的来说,他们是把英国人的喜兴带到了他们所坐的地方。
“可我不明白的是,”阿什福德道,“那老妇人平时由谁照顾呢?”
格雷斯蒂尔大夫说:“一位犹太绅士——看上去是位很有善心的老人——为她提供了住所,吃的由用人拿盘子盛了给她放在楼梯脚下。”
“至于怎么把吃的端到她手上,”格家小姐叹道,“谁也说不准。托塞提先生说是她的猫给她端上去的。”
“真是胡说八道!”格大夫大声道,“谁听说猫干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除非是高傲地盯着你看,”阿什福德道,“这对人的道德情操不无裨益,我猜。让你浑身不舒服,逼着你审慎反省一下自身的缺陷。”
自打一坐下,格家人的奇遇便成了饭桌上的话题。“弗洛拉,亲爱的,”格家姑姑道,“人家埃文先生准要疑心咱们说不了别的了。”
“哦,别为我操心,”阿什福德道,“这事儿怪得很,而您瞧,我们搞魔法的就喜欢搜罗怪事奇闻。”
“您能用魔法治治她吗,埃文先生?”格小姐问他。
“治疯病?治不了。虽说治不了,但并不是因为缺练。曾经有人请我去拜访一位患了疯病的老先生,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我觉得我当时用的法术比任何一次都要猛,可走的时候,那位老先生的病情是什么样还什么样。”
“可治疗疯病的方子兴许是有的,不是吗?”格小姐兴冲冲地问,“我敢说黄金时代魔法师手上可能就有一种。”格小姐已着手培养自己在魔法史方面的兴趣,这些日子她话里话外不乏“黄金时代魔法师”“白银时代魔法师”这样的词。
“有可能,”阿什福德道,“不过即便如此,方子本身也已经失传了几百年了。”
“就算已经失传了一千年,我相信您也不必当它是个障碍。公认业已失传却被您复活了的法术,我们也听您说过几十种了。”
“确实。不过我只是对如何入手大体上有些概念。黄金时代魔法师治疗疯病我一例都没听说过。他们对疯子的态度跟咱们大相径庭。他们觉得疯子是先知、预言家;疯子东拉西扯,他们都全神贯注地聆听。”
“太奇怪了!为什么呢?”
“索恩先生认为跟仙子对疯子的同情有关——以外还因为一条:正常人看不见仙子的时候,疯子却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阿什福德顿了一顿。“你说那老妇人疯得可以?”他问。
“哦,是的!我是这么觉得。”
饭后在客厅里,格大夫坐在椅子上睡了个瓷实。格家姑姑也在自己座位上点头打瞌睡,偶尔醒过来,替自己犯困赔个不是,紧接着便又睡过去了。于是格小姐得机会跟阿什福德独处,享受一整晚的窃窃私语。她有一肚子的话对他讲。他荐她读波蒂斯海德勋爵的《写给孩子看的乌衣王的历史》,她近来一直在看,这会儿正想就这本 书发问。可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好几回她都有种怪别扭的感觉——疑心他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
第二天,格雷斯蒂尔一家去参观了军械库,其建筑之肃穆、宏伟,令人叹为观止。完后一家人又在古玩铺里闲逛掉一两个钟头(铺主差不多跟他们卖的玩意儿一样怪趣,颇具古风),接着又去圣斯德望堂附近的点心铺吃了雪糕。这一天的玩乐本都邀了阿什福德,可当天一大清早格家姑姑就收到他一封短信,先是问好、道谢,后说他相当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新思路,不敢就此撂下:“……做学问的人,夫人您从令兄身上就能看出来,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群,专心于自己的研究,以为一切就都有了借口……”次日格家游访圣母慈善画院,仍不见他人。隔天他依旧没有出现,他们乘刚朵拉去了托尔切洛——孤零零一座笼罩着灰雾、遍生芦苇的岛屿。也就是在这里,威尼斯最初有了城市的模样,曾经繁盛,后遭废弃,最终灰飞烟灭,而一切都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
虽说阿什福德躲在百合圣母堂附近的寓所里闭门造法,但由于他的名字被多次提起,格大夫免遭惦念之苦。一家人若是在里亚尔托附近漫步,格大夫撞见那桥,提起夏洛克1、莎士比亚及至当代戏剧的发展状况,他准有幸耳闻阿什福德在这些方面的见解——因为这些格小姐全都知道,全能说个头头是道,就仿佛是她自己的心得。若是在小古玩铺里,大家被一幅画了只怪趣跳舞熊的油画所吸引,格小姐便得了机会,告诉她父亲埃文先生的一个熟人有只罩在玻璃匣子里的棕熊标本。若一家人吃的是羊肉,格小姐准能想起埃文先生告诉过她有一回他在莱姆里吉斯吃过这东西。
第三天傍晚,格大夫给阿什福德发了封信,提议一起喝个咖啡,再来杯本地烈酒。当晚六点刚一过,他俩便在花神咖啡馆碰了头。
“见到您我真高兴,”格大夫说,“您脸色可不好。您这一向还顾得上吃东西、睡觉、锻炼身体?”
“我记得我今天吃过东西,”阿什福德道,“不过真想不起来吃的是什么了。”
二人聊了会儿无关紧要的琐事,阿什福德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有好几回,对格大夫的问话他几乎是胡乱敷衍。末了,他把自己杯里最后一点格拉巴酒吞下肚,掏出怀表,对格大夫说:“但愿您别怪我这么急着走。我还约了人。那么,就祝您晚安了。”
格大夫听了略感惊讶,不禁琢磨起他这约的会是什么人。无论在哪里,人都有可能失态,而在格大夫看来,只要到了威尼斯,人失态得就会愈加厉害、愈加频繁。天下再没哪一座城市肯像威尼斯这般千方百计地为你提供各种犯坏的机会,而眼下这段时间,格大夫恰恰要特别操心阿什福德的为人是不是真的无可指摘。于是,他竭力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问阿什福德约的可是拜伦勋爵。
“不是,才不是他。实话告诉您吧,”阿什福德眯起点儿眼睛,变得神秘起来,“我觉得我可能已经找到帮手了。”
“您的仙子?”
“不,是个人。我对未来的合作充满信心,但我这会儿其实也拿不准那个人听了我的提议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目前这情形,您一定能理解我是不愿意让人家等的。”
“别,确实别!”格大夫大声道,“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