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抬手一扬鞭,嘴里大声吆喝一声“嘚,驾!”
那马车便飞奔似跑起来,越跑越快,也越驶越远。
谢轩拉开车帘,看着李游和连玉共乘的马车渐渐变最后成一个小黑点,内心一阵惘然,嘴里有一股酸涩之味。
他想象,此时此刻,李游坐在马车里,肩头上靠着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是啊,“有女同车”,这该是怎样一副醉人的幸福场景?
他想起那日,他骑着高头大马迎娶连玉的情形,那本是一个男人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然后,他却是一个惊天阴谋的参与者。
作为一个阴谋参与者,所以他只能不动声色,所以,他佯装笑意盈盈,面对连玉饱含柔情蜜意的眼神,他的内心却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这一幕闹剧该如何收场,不知道,到真相来临、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他如何面对连玉那双绝望而愤怒的眼睛,如何保护她安然无恙地回来。
但他绝未曾想到,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却突然露出了魔鬼的面目,连同父亲,几乎要置连玉于死地,他第一次看到,人性是如此的复杂与邪恶,同一个人,她可以是天使,一转脸,她变成了狰狞的魔鬼。
谢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最后的那一刻,忽然撒了手。一向以来,只要他看中的东西,绝无轻易放手的理由,他一向是势在必得,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最后据为己有,对待女人,尤其如此。翠玉轩的柳含烟如此,丽春院的苏卿怜如此,哪怕是醉云楼自视清高的江傲雪,也不是一样被自己拿下。
究竟是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呢?也许是醉意朦胧的李游向自己竭斯底里的一声怒喝:“你为什么要来跟我抢连玉?”
深深地震撼了自己。是啊,他为什么要去跟这样一个从小跟连玉一起长大对连玉痴念了十几年时时刻刻地关注着连玉的男子去抢夺连玉?他又有什么资格从这个男子手中抢走连玉,虽然他相信只要自己使出手段就一定能抢走?
因为他跟母亲的计谋,害得连玉在孟州经历了九死一生,命差点就送在自己的手上,也害得连玉今日的身份不明不白的,在人前不敢抬头,成了云州人眼中一个不祥的符号。他进而怀疑自己,自己真的有能力,真的愿意一心一意地照顾她一生。
谢轩问自己,他真的不能保证。但眼前的那个男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愿意照顾她一生,我敢不管不顾地去照顾她一生,不怕流言,不怕蜚语,你敢么?”
谢轩迟疑了,他首先不能面对的,是父母的重压,父母如何面对他娶了“害死”自己亲哥哥的女人?
在朋友亲族面前,他如何面对别人的疑问:“怎么娶了自己的嫂嫂?”
他更不能面对那几个玩友的戏谑,他的生活,远没有李游的生活来得那么纯粹,想自己怎么来,就自己怎么来,他像被罩在一个看不见的网里,动弹不得。在女人方面,的确是没人能干涉得了他,他可以风流,可以倚红偎翠,甚至眠花宿柳,这些都没问题,这个社会,对于男人的私生活,实在太宽容。
然而,对于自己的婚姻,他深深知道,一定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把持着,宰制着。他能有多少精力和能力去跟那些看不见的力量去较量?去消耗?
他最终还是怯懦了,退缩了,亲手把她交给了别的男人,亲手为他们雇马车,亲眼目送他们离去。许多年后,他想起自己退却的那一刹那,内心的懊悔,如同一把利刃在胸口抽拔。
李游喝了半壶浓茶后,酒意已醒,嗖嗖的冷风掀开帘子,从马车窗一瓢一瓢地灌进来,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看着肩上,倒靠向自己的脸庞的连玉,马车在颠簸,她的头发时时蹭在自己的脸上,内心一阵悸动,让他下意识地把胳膊抬起来,让连玉靠着,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揽住了连玉瘦瘦的肩膀,让她的头紧紧靠着自己的胸口。
他想,是不是在靠近自己的心脏最近的地方,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跟她讲话。他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这肩膀,确定这不是在梦里,而是这个女孩,终究是真真切切地在自己的怀里。
他认识她有十几年了,没有一次,不是以针尖对麦芒收场,他希望连玉隐去锋芒,在他面前乖巧,温顺起来,让他适时地能展露自己温和,柔软,敞开,柔情的一面,但他知道,这是个奢望,因为,见到她,见到她的不驯服,他就恼火,就忍不住地,想制服她,想压制她,想像城堡一下,将她拿下,但她每次都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来得酷烈,来得决绝,来得不可征服。
温柔压抑得太久,炽热的爱无处释放,最后就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剑,残酷地插入对方的心脏。所以,他每次都用最恶毒,最伤人的语言来对待不,是对付,连玉,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涌上泪水,仿佛,唯有她的泪水,才能浸软他那颗僵硬、冷酷的心脏。
所以,饮鸩止渴般,他强迫她一次次流下泪水,他渴望并享受,连玉的泪水浸润后,内心柔软的一刹那,那一刻,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哪怕是,为她断腕,为她失聪,为她失去自己的生命。
所以,当他听说连玉被投入死牢,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孟州救她,耗尽家资打点,也要她救出来。
他找到了女牢头,偷偷塞给她几百两银票,让她打点狱卒,决不能让连玉在里面受到折磨。那女牢头,看到银票欢喜得嘴巴都合不拢。可李游知道,这些年,经济逐渐不景气了,这是自己李胜记差不多半年的收入,父亲要是知道,还不知道会怎样暴跳如雷。
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耳边问:“连姑娘,门钥匙呢?”连玉糊糊涂涂地回答:“把手伸进门洞里,在门洞里呢”。
被人轻轻地放到床上,连玉一着床就倒躺下去,朦朦胧胧中,似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服,连玉想抬头起来,但头颅仿佛灌满了铅,沉沉的她想抬胳膊,但胳膊仿佛被死死焊在在床上她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皮却仿佛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她有些气恼,也异常烦闷,她使劲挣扎,终于,能睁开眼睛,却看见李游的脸向自己凑过来,她大怒之下,大喝一声:“流氓!”,情急之下,抬起胳膊朝着李游的脸就是一巴掌。
李游不知道连玉会突然醒来,一下子来不及躲避,脸扎扎实实挨了连玉一巴掌,顿时感到双颊火辣辣的。李游抚摸着脸颊,愤怒地看着连玉。连玉看着他这副怕人的神情,下意识地拉了来被子。
那李游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身型也比自己高大得多,如果用强,自己一定会吃亏,怎么办?弟弟不在家,这古老的巷子,日益萧条,四周寂寂无人,文雄哥早已远走他乡,即使自己喊,周围也未必有人听得见,即便能听见,也未必有人在意她的死活了。
如今,只有靠自己斗智斗勇了。连玉虽平时十分恼怒李游,但她从未想到,李游会是这等乘人之危的下流之辈,他想做什么?趁自己醉意朦胧,想趁机便宜?这人还有无半点人性?有无半点廉耻?
或许是自己眼睛里的惊恐让李游有了恻隐之心,又或者是自己的愤怒,让李游惊惧了,连玉看见李游眼中的愤怒渐渐地消失,他只是神色冷静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愣在那里不说话。连玉见他这样一副神情,反而,糊涂了,不知这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这是想做甚?
而李游连玉这样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知道自己此番又是狠狠地一记重拳打到了棉花团上。他暗想,没有用的,一个男人,倘若你一直按不中一个女人情感的穴位,有时候,并不是你真的按错穴位,而是,她强忍住了她本该用的“反应”。
李游想,这个女人,她的情感穴位,应该是专属于谢轩那种出手阔绰,风度翩翩世家公子的,不是他李游这种经济适用型务实男子的。
谢轩是那种挥洒自如,你给他留着宽敞的情感大门,他却可能在门口久久徘徊,思忖再三,最后,可能决然离去的人。可他李游做不到,只要给他留一条缝,一点火光,他就像死心塌地的翠色的灯蛾子,扑火一般义无反顾地飞进去了。这大概是他李游的命了。